◇冯云香

    崮文化网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来自哪儿？我亦不知道我又将去向哪儿？我在无边的黑暗里，犹如坐着特快列车，又如乘坐着飞机旅行。不，我没有坐过特快，亦不曾进行过飞机的飞行！可是，我分明感到我被一种物体载着飞翔。也许掠过高山山尖的松林；也许跨过宽广无垠的海洋。我似乎闻到过玫瑰的芬芳；还听到过云中鸽子的鸣翔。

　　也许我是一粒小小的种子，被一只小鸟吃进了肚里，我感到一团黏黏的液体将我团团包裹，我难以呼吸，极度痛苦；也许我已经是一团鸟粪的组合体，我想呕吐我想晕厥；后来我全身乏力，陷入了昏迷。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微弱地睁开了眼睛，我想伸展下四肢，动弹下手脚。可是周围还是无边的黑暗，我的周身全是湿漉漉的泥浆，还有难闻的鸟类的粪便，夜雨倾盆让我顺着泥浆流动……

　　在天亮之前，雨停了，我也终于停了下来。我发现我被泥浆携带着停在了一座老宅墙上的一个缝隙中，一粒小小的沙石挡住了我的身体，使我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我就在此处歇歇脚吧。

　　天终于大亮了，我睁开眼睛看周围的世界。诚然，我在一座老屋后墙的砖缝里，这面墙也许年代确实很久远了，整面墙在雨季里布满了青苔。墙根下是一条老街，街道的对面亦是一座老宅院，透过矮矮镂空的院墙和低低的雕花院门楼子，我能看到对面院子里住着一对夫妻画家。我第一次透过画家画室的玻璃窗望见他们，那时男主人正在泼墨一幅紫藤国画，旁边的看客是他的妻子。
　　我其实只是一粒小小的种子，我还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其实也并不知道他是画家，在画着什么紫藤花。不过经过几天的观察和张望，我从来访客人赞不绝口的谈话声中，知道了这儿是这座小城中非常有名气的一家画院，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妻画家。男的善长写意大泼墨，女的擅长细腻工笔。他们都师承名家，画风自成一派，他们已经越来越被丹青界所认可。我每天看着他们运墨作画，非常惊奇和羡慕。我看到他们小院里的月季花、牡丹花和紫藤花以及篱笆墙上的豌豆花、牵牛花和丝瓜花，都在他们的笔下生动起来，惟妙惟肖。有时候美丽的蝴蝶飞来，不去围着小院的花朵起舞，反而会飞上画家的画布，去亲吻那白里透红的蜜桃、裂开嘴笑的石榴果和一个个红灯笼似的雪中柿子。我好羡慕它们，好羡慕那些入了画家画布的植物兄弟姐妹，我也好羡慕那些天上飞的飞禽、地上走的走兽、还有水里游的游鱼和水鸟，它们都在画家的笔下像真的一样鲜活，令人叫绝。这是一对多么相亲相爱的夫妻画家啊！每天望着那些熙来攘往拜访他们的书画爱好者和作家们，我竟然也有了一种想法，什么时候我也会成为画家笔下写生的风景呢？

　　每当夜晚来临，我从画家拉着窗纱的窗户看去，在明亮如同白昼的画家的画室里，我看到他们二人成双的身影在作画，画山里红，画水中荷，画池鱼，画青草，画蝶儿双飞，画百鸟朝凤，画青山滴翠，画悬崖流瀑……细看那一串串如浅葡萄般的紫藤花，那玲珑的假山石上双栖的锦鸡鸟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大寿桃……所有这些都在诱惑着我，不知不觉间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再行走动了，因为我的双脚已经抓牢了缝隙里淤积的一点贫瘠的土壤，看来我是要在此处扎根了。

　　经过了又一个潮湿的小雨的夜晚，又迎来了一个非常鲜亮的黎明，我发现我已经长出了一对触角似的小叶片。看来我也是一尊非常有生命力的植物啊！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容貌美丑，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被这一对夫妻画家所发现，我会成为那妻子的工笔画，还是会成为丈夫的泼墨画？就这样，我每天看着他们泼墨挥毫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生长着。

　　又过了几天，我长到三五片叶子了，我忽然发现自己是植物世界的矮子，我的叶片与叶片之间没有多少距离，叶片粗糙且布满丑陋的白毛毛，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可憎的外貌，如此形象我能开出什么好看的花？不要长大吧，我怕自己太过招摇了反而会被调皮的孩子连根拔起了。于是，我陷在了失落和郁闷中，依然看着对面院中的夫妻高兴地画画、论画。无论晨昏，不论阴雨还是阳光。我忽感悲叹，也许我的一生都不会被画家所见了，我暗自在黑夜中叹息，流泪。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我的身体发生了异样，我感到有一种力量拽着我拔节般地生长，我有了一丝的愉悦，我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要开花了？终于，在一个浅夏的清晨，迎着初升的朝阳，我发现我瘦弱倾斜的身体上竟然也长出了两穗花，每穗上成串分布着很多大小不一的花朵，开放了的花朵如倒挂的金喇叭，那将开未开的也展露着无限的生机。我的花的颜色是玫红的，虽然也布满着毛毛，但是形状总不至令自己生厌。我暗暗祈祷，让院里那对夫妻画家发现我吧。我快乐地唱起了歌，这真是一个愉快的早晨！我想打个呼哨引起他们的注意，我想让全世界走过路过的人发现我，发现这背阴老墙上的风景。我和轻风握手，我和白云对话，我和头顶路过的小鸟打招呼。我要谢谢曾经吃过我的那对只小鸟，可是我并不曾找到。哪只小鸟还会记住一粒种子曾经怎样与粪便一起被它们排出体外的？

　　当我高兴地欢呼时，一对上学的小学生路过，追着一只小蝴蝶跑，而小蝴蝶却来到了我的身边，亲吻着我的花朵。追随着小蝴蝶的身影，我被那一男一女俩小学生发现。他们兴奋地跑上前，指着我的花朵，跳着脚喊：“你看，那是什么花呀？怎么长到墙上去了？”一会儿，又几个上学的孩子路过，仰望着我，指点着我说话。终于，小院里的画家听到孩子们的赞叹声，也跑出来查看。女主人兴奋地说：“看，狗奶花！我们小时候常常喝的狗奶花！”

　　“什么，天哪，难道这就是我的名字？怪不得我长成这样，丑陋不堪，原来连名字都这么粗俗！”我有点难过，低下了头。
　　“是啊，这就是咱们小时候常见的狗奶花，这都多少年不见了呀？没想到今天竟然在小城的老墙上见到了！你看它的生命力多旺盛啊！它是怎么来的呢？这真是一道风景，我要把它画下来！”男主人如此说。

　　此时，有一位女作家登门拜访画家，看到这一幕也非常震撼。她告诉大家这种植物的学名叫地黄。“地黄，那不是一种药材吗？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原来地黄是这样的呀？”此时，大家才知道原来药物六味地黄丸是以这种植物为原料的。大家不仅惊叹在如此贫瘠的墙缝里竟然长出这样顽强的生命！作家也表示一定要写一篇文章来赞美它。

　　听了作家的话，我忽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我舒展了下胳膊和手臂，我要大声告诉世界我有一个非常专业的学名——地黄。我要世界宣告我是有名的药材呢！

　　就在那一天，我被画家泼墨成了一帧画，永远留在了画家的画布里。而且我还被那位美女作家写进了她的文章，记叙了很多关于我和我们家族的一些荣耀。听说那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做《长在画家画布里的狗奶花》。

　　如今，我已经三岁了，每个寒来暑往我都会枯荣一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那对夫妻画家，每年的暑假也都会教一些小孩子画墙上的狗奶花。

　　我骄傲，我是一棵狗奶花，见证着生命的自强不息，还有文学与艺术永远长青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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