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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累了
 

李光美

    崮文化网 那年的七月,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结束了她劳苦而又不幸的一生,那一年,母亲四十九岁,我十六岁。此后的日子即刻变得杂乱无章和不知所措。

    我终日沉浸于莫大的悲苦之中。惶恐、哀愁伴着不尽的思念象一道粘稠的符咒时刻紧贴着我,日子分不清晨昏日落,总是铺天盖地的浑浑噩噩,可总有一幕是清晰的,并且一直清晰到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依然清晰如昨。

    十六岁的我,一如往常的放学回家。

    在望见母亲的那一刻,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母亲坐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坐在泥炉前的土地上,两腿直伸着。我知道这不是母亲惯有的坐姿,而且父亲也很奇怪的表现出一种对母亲从未有过的温存,他把母亲的上半身搂在怀里,母亲的头柔弱地偎在他的胸口。真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母那样亲密。父亲急切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可母亲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当母亲被人们用一条四周缀满流苏的红白相间的线毯抬进屋里的时候,炉内玉米秸秆的余烬仍在无声地闪着……

    二十二年来,炉内不熄的余烬是否也在无声地诉说着对于母亲的思念,就如我把母亲默默地写在纸上,让笔代我流淌再也无法积郁的思念一样。

    我不知道母亲时逢过什么样的乱世,只知道当时母亲和弟弟妹妹与外公外婆走散了。母亲背着她最小的弟弟,领着其余的孩子沿一条无尽的深沟无尽地跑着,震耳的炮声不时在身边炸开。当终于找到外公外婆时,母亲已无法放下自己的小弟,因交叉的十指已紧紧肿胀在一起。在人们掰开母亲的手指取下她的小弟后才发现,母亲的耳朵听不清声音了。从那以后母亲便落下了耳沉的毛病。这些都是我小时候蹲在母亲身边吃惊地瞪着眼睛,看母亲从耳朵里拉出那些带着黄色脓汁的棉棒时,母亲一些漫不经心的讲述。后来在我大一些的时候,才想到母亲当时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失散的焦虑、战乱的恐惧、保护弟弟妹妹的重担又岂能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所能承受的。我想母亲的耳沉绝不可能只归咎于如母亲所说的那样是轰隆的炮声所至,它当然的包括了焦虑和恐惧。

    如果说母亲那次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可后来一次的失散却是母亲绝无希望找到的。因为外婆亦在四十九岁的时候猝然撒手人寰。母亲是最大的孩子,照顾弟弟妹妹的重担自然落到了母亲的肩上。同样的,母亲并没有过多的向我讲述失去外婆后的日子是如何艰难,也只是历尽万千沧桑后的一声轻叹:唉,你舅和姨都是我拉扯大的。我不知道这“拉扯”两字里包含了几多艰辛和几多相依为命的手足之情。我倒是常听母亲说过,在她出嫁的那天,她那舍不得姐姐的大弟,推着送新娘的木推车,一路走,一路的哭个不停,在母亲看来,这为她不幸的婚姻生活做了不祥的开端,因为母亲总是心痛地嗔怪自己的大弟:都是你给哭的。

    当然,母亲生活的不幸并非是大弟哭的。因为没有儿子,父亲总觉得在村里比别人矮了一截,加之本来就木讷老实的性格,便颓废的对家事几乎不闻不问,全由母亲一人拼命操持着。对待生活母亲是坚强的,虽然承受着失子之痛,且夭折的三个孩子全是男婴,但是母亲依然顽强地顶着父亲和全家人都不同意(在农村,没有儿子的人家一般都不再建房,甚至村委也不给划宅基地。)盖房以及操持房料的重重困难,硬撑着盖起了三间大草房,终于搬离了蜗居二十多年的逼仄之极的土坏耳房。

    在我们的新房里,我见到母亲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撑开绞满了劲的交叉白线,沾着软扑扑的石灰粉,对镜一开一合地绞着眉毛,那交叉的白线在母亲灵动的手中变得轻巧而富有了弹性。不多时,便绞出一对细细弯弯神采飞扬的柳叶眉来。邻居的婶娘们都说母亲越来越年轻了。其实母亲那年已经四十九岁。那一年,母亲不止一次的说起过一个奇异的梦境,她说她梦见三只黑色的小狗在火炉内相互依偎着,越来越紧地缩成一团,最后便被慢慢的活活烧死了。其实母亲又在念叨她那三个夭折的儿子了。也许是母亲想到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在新屋里闹腾的样子了吧。在第二个稍大点的孩子死去时,母亲曾一度神经错乱过。她会猛然停止不由自主哼起的小曲,神秘兮兮地将脸越过人家的矮墙窥寻自己的儿子,她说她听到了儿子的哭声。这些都是母亲去世后,父亲说给我们听的。

    我从没见过神经不正常的母亲,可我曾被母亲半夜的哭声惊醒过。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哭声,母亲孤独地坐在床沿,在黑暗中伤心的哭着。夜半的哭声有一种分外的凄凉和恐惧,我惊恐地将小小的身躯蜷缩在被窝里,一点也不敢吱声,父亲一直也没有任何响动,好象睡着了似的。在母亲去世后的许多年里,每次想起,我都懊恼着自己当时为何不爬到母亲的怀里,即使我什么都不用说,一个热乎乎的蠕动的小生命,也足以减轻母亲的凄凉和孤寂吧。其实,母亲把所有的苦楚都熬过了,盖了新房,修了新眉,晒了新麦。可母亲什么都不要了,连我们也不要了。

    就在那个七月的雨天里,母亲一声不响在躺在了自建的新房里。她任我们姐妹和她的亲人放声的大哭着。母亲心地善良,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可那一次,她却无动于衷地躺着,对我们的哭声充耳不闻,母亲甚至懒得抬手去哄赶她脸旁的几只飞蝇。十二岁的三妹一边哭一边不时的挥舞着小手,突然间变得很懂事的为母亲哄赶着。六岁的小妹竟然拉长腔调将村妇哭娘的调子学得惟妙惟肖,还一边哭一边跪在老盆边不停的在盆内烧着冥纸。对小妹的样子,我突然感到好气又好笑,不知为什么,我就真的想笑,一动不动的母亲和板着脸晃来晃去的乡亲是不是都在和我开玩笑?要不就是我在做梦?我忽然觉得很饿,饿得心慌意乱烦燥不安。母亲不去给我拿饭,也没人想着我会饿,可我真的很饿。我躲进内屋,大口地吃着母亲刚刚烙好的黄脆的面卷,突然发觉母亲烙得面卷竟是从未有过的香脆。我饿,出奇的饿,我吃得很多。我在内屋吃着,母亲在外屋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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