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崮镇的卢崮附近,有个山村叫南坪。早先年,南坪出了个王邪子,他认准的事是八头牛甭想拉回来。十九岁学打围(打猎),靠那股邪劲,学了一手好枪法,打得贼准。老爹是个馋鬼,闻着野味没了命,就给邪子置了杆洋炮。打这,山里的狼呀,獾呀,皮狐呀,可就遭了殃了。
南坪北有座大沙山,山里有条深谷,不知哪年岁上地震,山膀子上的石头都滚下来,塞了满满一山谷,这里就叫石砬沟。石砬沟里有窝皮狐,住了有年岁了,老少十几口子,早晨下晚一起蹲了石橛子上叫,很是热闹,故这里也叫胡家沟。有阵子,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兴穿狐皮大衣,没有狐皮大衣也得有狐皮领子小袄,这狐皮就很值钱。王邪子心里盘算:一张狐皮卖一块大洋,石砬沟十几只皮狐,能卖十几块!祖上辈辈砸坷垃头,没传下多少家财,娶房老婆一气生了仨儿——大柱、二柱和三柱,弄得快揭不开锅了,莫不是石砬沟这窝子皮狐,想让我发发家?打这,王邪子就天天端着洋炮,猫着腰在石砬沟里转悠。
这天晌午,王邪子端着洋炮,眼巴巴候着皮狐出洞,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看时,一只白毛老皮狐蹲在不远处的石橛子上,学老头说话:“王邪子,王邪子,谁家的儿女都是心头肉,打死谁家的儿女,剜了谁家的心!多行点好,积点德,别瞅侯我这些儿女了!”“去你娘的!”王邪子骨子里邪,掉转炮口“嗵”的就是一洋炮。白毛老皮狐“嗖”的一声就不见了。打这以后,石砬沟的皮狐倒了霉了,只要出来洞口,就成了王邪子的枪下鬼。不到两个月,石砬沟里有九只皮狐倒在了王邪子的枪口下。王邪子用九张狐皮换来了九块大洋,全家还隔三差五吃顿皮狐肉,心里就很恣。
一天烧锅时,王邪子正端着洋炮在石砬沟里转悠,那只白毛老皮狐又蹲了石橛子上学人话:“王邪子,王邪子,我的儿女被你打死九个了,我的心都快碎了。事莫要做绝,炮别打绝,你得给我这几个小儿女留条后路。你要不信,就叫你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你奶奶个球!”王邪子嘴里骂道:“我非端了你的老窝不可,看你咋叫我断子绝孙!”可是,打这天起,王邪子一到石砬沟,光听见皮狐汪汪叫,就不见根皮狐毛。
石砬沟附近有几块山岗子地,是王邪子开的荒地。他想在这里种些庄稼,顺便把这窝子皮狐拾掇了。到了三月,王邪子扛着鐝头,提着洋炮,带着大柱,到山岗子地里种花生。因为见不到皮狐影,王邪子特意备了一包砒霜,路过石砬沟时,将砒霜撒到沟中的一眼泉水里,嘱咐大柱千万不要喝这泉中的水。石砬沟里就这一眼山泉,那些皮狐想喝水,只能喝这泉中的水。下完毒后,爷俩来到山岗子地里,一个刨坑,一个撒种,一直干到小晌午。王邪子把鐝头一放,蹲在地头上嗞啦嗞啦抽旱烟,叫大柱到石砬沟 泉子边去捡死皮狐。王邪子估摸大柱八成能拖只死皮狐来,越想心里越恣。可是,他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三等等来了只白毛老皮狐。老皮狐蹲在地边的石台上:“王邪子,王邪子,你也忒狠了,竟然在泉子里下毒!我的孩子不上你的当,可你的孩子却被药死了,我看你心里疼也吧?”王邪子还没抓起洋炮来,白毛老皮狐早没影了,他就没命地窜到石砬沟。到了泉子边,王邪子傻了,没药死皮狐,倒把大柱药死了。原来大柱来到泉边,没拾到死皮狐,口渴得要命,心想:皮狐喝了都药不死,还能药死人?咱对着泉眼喝,还能有啥事?就对着泉眼喝了顿水,结果还是中了毒,口吐白沫倒在了泉边。王邪子疼的哭天喊地,捶胸跌足,但死人难复生呀,便抱着大柱的尸首回了家。见大柱死了,老婆疼的满地打滚,多亏邻居们连拉带劝,才使她渐渐恢复了理智。大柱被埋进了少亡林。丧葬费用去了三块大洋,正好是王邪子卖三张狐皮的钱。
按说,王邪子该寻思寻思,别再打皮狐的主意了。可王邪子是撞到南墙不回头的主,要他洗手向善,难哪!这年冬,鹅毛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上的积雪尺多厚。白毛老皮狐和它的几个孩子已经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孩子们饿得钻出山洞,蹲了石橛子上汪汪叫。这叫声被王邪子听见了,他脑子一转,有了新招。说来也巧,这天夜里,黄鼠狼钻到鸡窝里,咬死了只小秋鸡。王邪子就起了床,将小秋鸡去了毛,倒了肠,搁锅里煮了,又用砒霜制成“八步断肠散”,搀合在鸡肉里。鸡叫刚三遍,王邪子就悄悄起来去了石砬沟。老婆以为王邪子起来去茅房,可一直等到屋漏明,也没见人回来,就叫二柱起来去找。二柱顺着雪中的脚印找到石砬沟的皮狐洞口,也没找到王邪子。他见洞口搁着几块熟鸡肉,拿起来闻闻喷香,馋的直淌哈喇子,就抓过来大口吞、小口嚼,一会儿吃了个精光。刚吃完,二柱就觉得肚子里像刀绞,没走出两步,就摔在地上七窍流血死了。再说那王邪子,抹黑来到石砬沟,找到;了皮狐洞口,放好了毒饵,就离开石砬沟,找了个石棚,窝了里头避寒,想等到饭食头,去拿死皮狐。一晚上没大睡觉,王邪子就有些迷糊,忽听有人和他说话:“王邪子,王邪子,上次你在泉子里下毒,这回又到我家门口下毒!你这人是黑心烂肠子!你的二柱又被药死了,看你这回心里疼吧!”王邪子一个激灵醒过来,白毛老皮狐就慢悠悠地走了。他知道事不好,就钻出石棚,飞也似的本想石砬沟。来到皮狐洞口,只见二柱趴在雪地上,早死了。这回王邪子本想抱回只死皮狐来,却将二柱的尸首抱了回来。老婆疼疯了,一会撞墙,一会撞地,一会找绳子上吊,非要跟着二柱子走。人们生拉硬拽把她送回娘家,这才把二柱葬了。这次丧事,又用去了王邪子卖三张狐皮的钱。
二柱死了以后,王邪子真觉出来。两个孩子多好呀,虎头虎脑,机灵懂事,可眼下却没有了。他们死时的痛苦摸样,老是浮现在王邪子眼前,似乎告诉他千万不要再伤害自然界的生灵了。王邪子,是应痛改前非、改邪归正了。难道真是打皮狐遭的报应?王邪子仍然将信将疑,尤其一看见墙根竖着的洋炮,心里痒痒的像有猫爪子挠。砸了吧,舍不得;不砸吧,老婆回来又上疯。寻思到最后,他在墙根挖了个长土槽,将洋炮裹严实埋了。一个月后,老婆回来了,一阵哭,一阵笑,一阵喊大柱,一阵叫二柱,多亏三柱不离身,转过去一声娘,转过来一声娘,倒也把她给叫清醒了。他听王邪子说把洋炮砸了,又见王邪子一门心思去捣鼓那几亩地,更兼那三柱白天下地去帮爹,晚上回来帮娘,大柱、二柱的事也就淡了,渐渐安下心来过日子。
转眼到了夏天,一连十几天连阴雨,老婆就去了娘家。这日突然晴了天,王邪子抽空把洋炮扒出来,打开扳机试了试,炮筒子潮了,就横在磨台上晒。王邪子还想打最后一炮,打着皮狐也好,打不着皮狐也好,过了瘾,再把洋炮砸了。太阳两竿子高时,邻居家的富贵来找三柱,两人在磨道里玩。谁知富贵手贱,往扳机一扣,炮里的火药晒干了,就“嗵”的一声响了。王邪子从屋中一步窜出来,眼见着三柱“扑通”趴在了磨道里,再也没有爬起来。邻居们闻声赶来了,王邪子就往南墙上撞,三、四个人拉不住,早晚让他撞了个头破血流。王邪子打皮狐卖的九块大洋,葬大柱用了三块,葬二柱用了三块,最后三块正好够葬葬三柱用。三命抵九命,真是报应啊!
终于,王邪子将洋炮砸了个稀巴烂,可他醒悟得太晚了,他已经断子绝孙了。老婆彻底疯了,抱着枕头当三柱,谁也撕不出来,不吃不喝也不睡,叫着三柱的名字,在天井里转圈,没过几天,就死了。王邪子得了邪病,有腿不会走,像猴子那样爬,爬着爬着钻鸡窝子,几天后,头拱在鸡屎里,也死了。一个好端端的五口之家,就因打那窝子皮狐,弄了个家破人亡。打这以后几百年的时间里,这南坪再没出过一个打围的。
(岱崮镇张继红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