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
我走在蒙山北边的一条山路上。这是一条经典的旅游线路,沿途展开森林漂流、蒙山卧佛、登山坊、三叠瀑、一线天、孙膑洞、雨王庙、龟蒙顶等被命名的景点。对我来说,这条路就像一声悠长的呼唤,在我尚未迷失之前,挽起臂弯,收容我于大山的怀抱。
这是一个初秋的正午。山中的蝉鸣像阳光匝地。眼前的古树,更像一个天然的扬声器,使得蝉鸣愈加响亮而又悠远。置身群蝉歌唱着的山谷,我把自己想象成许多年以前走进大山的那个人。翻上一个陡坡,脚下的路突然抬高了你的视线:山风吹来,大野寂寂,阳光清亮如洗,蝉鸣犹如繁密的枝叶,一座山就像一棵老槐树一样,根系粗壮。这熟悉的蝉声,是故乡的喉咙,是祖先青铜的面容。你,他乡遇故知。你看见天上的云也浸润在一片湖水里,云和水都是原始的云和水,没有命名,也没有传说之类的装饰。你望着这高山之上的高山,似乎看见了未来,自己的和大山的未来:自己的面容成为坚硬的岩石,而大山依旧葱绿,蝉鸣依旧茂盛。对于鸣蝉而言,它们停留在自己的零度时间里,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棵树,石头还是那块石头,所以,鸣蝉保持着血脉的连贯性,千百年以来,鸣蝉看起来还是那只鸣蝉,没有与时俱进,没有旧貌换新颜,始终是一种土腔土调的高亢。鸣蝉的恒常的存在,使得蒙山更像一个古老的村庄,一直生活着一些原始的居民,譬如天麻、紫草、灵芝、山虾、全蝎、何首乌。鸣蝉实际上隐喻着蒙山和所有生物的渊源共生和谐共融的关系。
鸣蝉在大山上歌唱着。它们歌唱绿色的大山,歌唱山中无涯的时间,歌唱时间里只有原点没有终结的各种事物,歌唱各种事物簇拥着的永恒的绿色。它们的每一次独唱或者合唱,都指向它们的开始之地,让人们可以由此返回过去的时间,复活过往的记忆。这些民间的传统的声音在蒙山之上响彻着,岩石凝神谛听,古木深情呼应,流水则把它们的歌声流传到山外的世界。
在蒙山之上,这样的声音流传甚广。“蒙山高,沂水长”(《沂蒙颂》),它的流行不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不在摇滚歌手的喉咙,而在蒙山子民的口口相传:“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流行的蒙山生活一方面安居乐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民居的低矮和蒙山的高耸之间,蒙山子民有着自己的澹定和从容,保持着对蒙山沂水所取无多的尊崇;另一方面,就像蒙山那样,把传统的美德播撒世界。人们从蒙山的形象里找到了可以效法的榜样,把对蒙山柴沂河水的占有上升为感激,把内心的感激外化成美好的行为。炉火在灶膛里燃起来,添柴的人满面红光,鸡汤在炉火之上沸腾,香气袅袅上升,升华了他的境界,好味道四处游走,一如寺庙里的香火蔓延,香喷喷的鸡汤,享用者只有奉若神明的“亲人”、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亲人”。“亲人”受伤了,唯有鸡汤,能让他的身体获得喘息和再生的机会。
又累又渴。路边的条石上摆放着三两西瓜。西瓜的周边是高的树木和低的流水,是战国的奔云撞石、大唐的湖光山色和今日的涛声鸟语。饱满的西瓜上,有清晰的墨色的纹路,像是一些植物的根包裹着裸露的山体,西瓜的姿容显得油绿而生动。卖西瓜也卖点心的是母女二人,衣着都很素朴,女儿的上衣稍稍新鲜一些,是温柔含蓄的粉红。她们支起一根细细的塑料水管,冰凉的水从里面流出来,供过往的行人洗手洗脸,细细的水不停地流着,它被架空了,在抚摸一些玉手阔掌之后,以更迅捷的脚步回到了大山的低处。世上最好吃的西瓜,是你吃不到的西瓜,它的味道只在你味蕾的想象里。拐过一段山路,我见到了林中仙子和她的西瓜。她坐在石凳上,我以为她是仙女下凡,是清纯的小鹿回头一看,清澈的眼睛里充盈着湖水,她的睫毛像水草,潮湿温润,弱不禁风,是男人们看一眼就不爱江山的美人。我后悔刚才西瓜吃撑了,不然,我真想做一回她的上帝。她的西瓜一定很好吃。我目不转睛地回头凝望。
一棵非同寻常的古树的出现,让我警觉:我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神庙唤作雨王庙,古树人称江北第一杉,在北方绝无仅有。它的枝干坚硬苍劲,树叶却一色的碧绿,仿佛过去和现在天衣无缝地衔接着,历史的承递表现为空间上的葱茏。我愿意,把古树视为古老村庄里的一位老人,他守着一个巨大的村庄,他的全部财产就是这个村庄的道德积累,这是整个村庄最坚固的地基,也是古老村庄延续至今的秘密所在。一棵古树的存在,让人们敬畏这神山圣树,在世代的仰望中,服膺大地,顺从自然,恪守四季的秩序。
看到古井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一事物的象征意义。古井,是大山睁着的眼睛,它安静、温润、内敛,它的不动声色使一座山变得有声有色。这是古旧的雨王庙,它唤起了我对古老村庄的想象。恍若旧了的年画,恍若老去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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