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
蒙山在沂山的西南,距离我生活的城市200多公里。这两座山的山系合称沂蒙山。这些年,我几乎走遍沂山和它的山系,只有蒙山,像一个美好的念想,让我在我的城市不时地踮起脚尖,完成对它的眺望。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云蒙也。我从欧阳修的好句子出发,直扑蒙山,一路上倒也省却了铺陈渲染起伏跌宕。轿车完成它的现代化使命之后,在石头上趴成一只乌黑的甲虫。一切事物都在返回它的初始之地。花回到红,树回到绿,水回到清,鸟鸣回到清脆,人回到自然本真的状态之中。洁白的云,在我们头顶,信步闲庭,我总疑心云上端坐着一个神,他像山上的牧人一样,握着一根柳枝,放牧着一山的树木在岩石上啃绿,在阳光下沐浴。山路蜿蜒盘旋,向山的纵深处延伸,它像一条肥硕的根,伸向哪里,就有一丛丛的绿意茂密着,一声声的鸟啼响亮着;它又像一个诚实的向导,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它一伸手臂,就能把我们带到一个新奇的天地。
路边是嶙峋的怪石。这些来自中生代的石头,敦厚沉稳,犹如一张张大神的脸,面对着无涯的岁月。山石的上面,一些金银花开得正艳,同一株上的两生花,花期有先后,颜色就迥然不同。初开的是银花,很好看的月色,一瓣一瓣,泻着清澈的亮光,仿佛少女的面容,清纯无邪。早开的银花已经黄灿灿的了,好像仰首的黄鹄,吮吸着大山的一缕缕阳光,又如盛装的女郎,一身的珠光宝气,炫耀着大山的金矿。板栗树长得更为高大些,油绿的叶片蓄住了阳光。金子一般的阳光深入茎脉,使得叶子们通体油亮,板栗未熟,已是一树碧玉。石头容易吞食光谱,也容易被植物的阴影所遮蔽,它的表情模糊成了一种气氛,神庙里的气氛。它深藏着的光亮,被花花树树们呈现为不同的色泽,它是有光环的,不过,我们往往忽略了它所承载的事物,或者割裂了石头和植物的关系。
在山中,云游的是风。石头不为风所动,树叶们却成了风吹动的音符,天地之间一片碎响。我们也是风,搅动起一湖的碧水。飞舞的水珠,扩大了我们的喜悦。弯腰掬水,手臂轻轻一扬,这个动作使身体变得轻盈,它有着飞翔的弧线。在高山上,一片叶子在飞翔中获得风的形状,一束正午的阳光深入水的底部,又以珍珠的样子回到敞亮的蓝天下。香气扩充着花朵的领地。一只鸟很好听地叫着,不见踪影。
看哪,绿蝴蝶!在水的上游,有一些美丽的精灵在戏水,走近了,居然是蜻蜓,绿色的蜻蜓。它草色的翅膀几近透明,浮着一层脆薄的光芒,有一种少女睫毛闪动的美。两对翅膀,等长,以对称的语词描述着同一泓水流。头部浑圆,有一对发达的复眼,窄小的前胸衬托着细长的腹,握持钩刺的六足靠拢着突出的头部。我是第一次看到它,在蒙山,在水上,我的心里是微微的疼:它像极了那些身材超好的大眼美女,灵秀,也敏感,有着致命的美,时刻保持着对周边环境的新奇性和警惕性。它对环境是挑剔的,仿佛它的绿罗裙,不沾一丝灰尘。蜻蜓与蒙山的绿、流水的清、空气的净,相与为一,物物相谐,是一个无法割裂的整体。在我日日走过的马路上,如果看见绿蜻蜓在飞翔,我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为它是妖精,变异的绿头苍蝇,转世的美国白蛾,我会毅然决然地消灭它,或者仓皇张皇地远离它。但是,绿蜻蜓在蒙山的出现,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在异地遇见初恋,有些吃惊,却也释然:这是蒙山啊!满山飘动着绿叶,在我看来,那是更多的绿蜻蜓在舞蹈。好一个蒙山的舞林大会。
绿蜻蜓飞舞,蒙山就像一个古代的村庄,至今生活着稀有的物种,它又分明是一座神性的高山,蝎子六爪,众所周知,可是蒙山不同,蒙山的蝎子八爪,外加二钳,号称“蒙山全蝎”。见了绿蜻蜓,我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就是看见鬼谷子和碧霞元君一前一后地走过,我也不会像某些娱乐节目主持人那样故作惊诧状,喊着:奇迹啊奇迹伟大的奇迹。
我感觉,我被蒙山的子宫重新孕育了一次,像一个孩子,只会一两个简单的音节,“美呀,美”,我就是《巴黎圣母院》里那个丑陋的敲钟人伽西莫多。我登上蒙山,体验到的不是孔子的“登东山(蒙山,古时称东山、东蒙)而小鲁”,而是他的“予欲无言”。我除了像傻呆一样大呼小叫,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城市的文明人在环城河上看见一只白鹭,就失声尖叫: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当地小报更是连篇累牍,毫不吝啬寸字寸金的黄金版面,赞美城市大家庭又添新成员,讴歌城市环境的优化、政府行为的高尚。殊不知,那是一只走失的白鹭,它找不到故乡的水塘,误入泛着黄绿色泡沫的排水沟。其实,很多人都选择生活在这样的排水沟周边,而不会去做一只绿蜻蜓,生活在绿色的蒙山天堂的蒙山。
回到我生活着的城市,我想看一看蒙山的绿蜻蜓。记得刘文波捧着相机,左拍右拍,像个追星的娱记,拍个不休。我去找他,相机里没有了绿蜻蜓。它无声无息地飞走了,就像一阵好风,无影无踪;就像一个梦,拽不到现实之中。一种甜蜜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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