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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北雁
我与蒙山是君子之交。
那年，我十九岁，中专毕业了，茫然无措。
在药厂的车间里实习。那个药厂的阿姨，她说她的工龄比我的年龄还长。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自豪，我却是生生的被吓着了：她不光是老的，循规蹈矩的，她根本是倦怠的：耷拉的眼角里整日藏着眼屎，臃肿的身子，拖拉着她那绵长又陈旧的生命。她嘟嘟囔囔地活着。
灰色，枯燥，一天胜似一天的倦怠，没有颜色的青春，一眼望到底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出场，我退缩了。只有十三天，再也熬不下去，逃了。
可是，去哪里？我只有十九岁的青春，除此一无所有。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吧——回家。
母亲问：“真不回了？”我头也不抬：“不回了。”母亲把勺子撂在我面前：“那喂猪吧，不着调的东西！”我捡起勺子，望着十来只小猪崽，内心的倔强，挡住了母亲的叹息声。
喂猪就喂猪。我抗拒我不想要的生活，以破坏的方式。
每天喂猪，读闲书，麻痹自己，风平浪静的日子，其实暗波涌流。
母亲每天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叹息，一声接一声，像刀子，一点点划着我的心。
在农村，没有哪个孩子那么有资本去抗拒木已成舟的生活，我很快成了另类。世俗要是刻薄起来，那是像刀子一样锋利，一村子的眼睛盯着我，我喘不过气了。
空读十年书，只成猪郎官。
喂了一个月的猪，母亲时时恳求我去找一份工作。我也耐不住了，我并不是要喂一辈子猪，“我去插班！我去画画！我重新开始！白白浪费了三年，咋样？说不干，死了也不干！”
那时，母亲正在剁一个南瓜，她猛地把刀一夯，刀稳稳地站在案板上：“胖二妮子在灯泡厂上班都三年了，小留都订婚了！你折腾个啥？我就看你能折腾出个啥来!”
世界一下子变得黑暗。
我只想逃。
逃开这世界，逃开这既定的生活。可我再也没地方可去了。
无路可走，也要走。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去决定一段路程。
是天还没有亮上路的，没有钱，只带了几张煎饼。给父母留了言：去去就回，不要找。
我骑上那辆半旧的自行车，疯了似的蹬起来。是的，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企图以这种方式摆脱命运的安排。速度之中，只有那么一瞬间的自由，随后扑面而来的，是无边的茫然。
去哪里？去哪里？？去哪里？？？在心底一遍遍的问自己。
正是盛夏，路上行驶的多是大卡车和拖拉机，行人都稀少，我就像一只雁，飞的孤单，唯有风，响在耳边，心底是空，无边无际的空。脸上已有了泪水，模糊着我的镜片，就如我那模糊的前程。
我突然想起蒙山，对，是蒙山，我要去那里。我要一个人去行走一座山。我要把自己掩在青山中，我要站在那翠绿里，俯瞰万千红尘。
但那路程是长长的。没有想过多久到，只是一刻不停地蹬着，一圈又一圈，到后来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只是一心想着蒙山，我的蒙山。
到了，却是一扇门，没有钱，哪进的去。这时候疲倦一下子涌来，是真的累，我几乎瘫软在地上。欲哭无泪，就是那样子吧。
在那扇门外呆了许久。我仰望蒙山，眼巴巴地，心是绝望的。
是一个老汉，他轻声问我：“没有票吗？”我木然地点了下头。
他问我：“有一条小路，你愿意走吗？”
“我愿意！当然愿意！”我惊喜地跳起来。
按他指的方向，一路寻去，多转了不知道有多少路，有一条沟。沿沟而上，的确有条小径攀在山上。
我扔下车子，跑去。这是一条真正的山路，小径在山上蜿蜿蜒蜒。我一点点往山里走，山越深，树的味道越重；山越深，越没有人间的声音，有的是满山植物耳语的声音；山越深，越是纯粹，满是空灵的美。
一个人行走，在蒙山的小径。
深山，四周皆是树。一层一层的绿，包围我，是寂寞的，却不再是那种绝望的空。移步之间，我走过多少生命？草木皆有情，它们动情而安然的活在这深山里，不卑不亢。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发现了一个平台，那里长满了青草，那草，就像人工种上去的，整齐而茂盛。
我躺在那里，草几乎淹没了我。躺着看天，我是如此渺小。而我的那些迷茫，悲伤，只这周身的草，就能淹没了。都能藏起我，还藏不下那些无助吗？
可见，是人的精神，放大了一切，悲或者喜。
我躺了许久。没有人来理我，鸟过来看看我，飞走了，树看我一眼，又兀自独立了。我明白了，人活着，全是自己活着。
平台已然很高了。俯首山下，小路蜿蜒，若隐若现，这多像人生——再长的路程，也能绕过那道弯。
而这小路的尽头，是哪里?我想一定是那山峰。而这样的小路又有多少条？
我的心竟然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绝不是妥协。
那一刻，我似小憎悟道——其实人生的路，不管怎么走，都是殊途同归，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回去的时候，已经上黑影了。母亲坐在床上哭的厉害，很多人已经去找我了。见到我，母亲扑过来，我以为她要打我。却没有，她只是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和我说：“你大说了，让你去插班，画画去。”
看着母亲泪流满面，我心酸不已。
“我去上班。”我突然明白，很多时候，人生有的硬伤，不必非把它填平。而无论是哪一条路，都有它盛开鲜花的理由。
仰望一座山，远不如去行走一座山。在行走中，你会有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的惊喜。
我庆幸在我的生命中，邂逅蒙山，我将以一生的时间去亲近他，领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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