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光庭
我大伯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用生不逢时这句话形容他再恰当不过了,因为那时虽处民国年代,但山东沂蒙这地方闹匪患,兵荒马乱的,而且很严重,韩复渠主政山东,但他扰民有余剿匪无能。沂蒙最大的一股土匪长期盘踞在蒙山以南,匪首刘黑七,当地人称呼这伙土匪为“光棍”。刘黑七专门祸害四方百姓,他心狠手辣,杀人如杀鸡,喽啰如云,钩子(密探)广布,时不时将大队人马开出老巢进行扫荡,每逢出巢往往是一队人马几百人,前后绵延几公里,前有“先锋官”开道,“火神爷”(专管放火的土匪)紧随,匪首刘黑七居中,末尾有“殿后官”殿后,“光棍”们个个身背洋枪土炮,洋枪土炮在那时已属高级装备了,通行无阻。我老家就在蒙山北面,“光棍”时常深入到这一带抢掠、抓人、放火,遇到犁地的耕牛会顺手牵走,过路的村妇被碰到会在劫难逃,对不纳粮进贡的沿途村庄无情攻打,极少幸免。那时村村建起土围子、土炮楼,以防“光棍”祸害。建土围子就地取材,或用石头或用土坯绕着村子垒成大约五米高一圈,俨然一土城,村名也因此而得,什么宋家城子、边家城子、类家城子,至今家乡一带仍有十二联城紧相连的传说。
“光棍”祸害百姓的手法多得很,有时让钩子提前到各村物色,侦探到哪户人家广有良田,或稍有家产,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户人家的孩子偷走,然后传话给这户人家拿大洋来换人,稍有不从先割掉小儿一只耳朵让人捎给苦主,苦主再不从小儿可能没命了。苦主为换回孩子全家及亲朋往往倾力而为,也往往因此倾家荡产,一蹶不振。而“光棍”一伙对不听摆布的家庭不是将孩子杀死就是卖掉,下场极为悲惨。我小时一老汉常来村里卖豆腐,见他只有一只耳朵,我们十分好奇,在他身后嘲笑、追逐,问他那只耳朵哪去了,而他一点火气也不发,总是宽宏大量地笑笑,这时我奶奶就出来骂我们,“他是小时候让光棍掳去割了耳朵,他是用五百块现大洋换回来的”。奶奶说他家人见到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后变买了所有的土地和家产,外加乡亲们凑得大洋悉数给光棍送去后才将孩子领回。我的一个堂伯大约在四岁时也被“光棍”掳去,因家里实在不能按数凑出大洋,小孩从此杳无音信,不知死活。我四奶奶只生了这一个儿子,真是望眼欲穿,天天哭儿,因此哭瞎了双眼。
那时我们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没有太多的人力和财力建土围子,那也不能任其宰割呀,怎么办呢?乡亲们只能黑白躲在野外避难。我们村子东二里有一深沟,沟东不远处有一红石崖,石崖下有个十米见方的窝棚式空间,能遮风避雨,村民都叫狼窝,那时早已没有野狼在此穴居了,虽然面积不大可也是个躲避土匪的理想地方,我奶奶抱着不满周岁的大伯就住在那里,夜里和衣宿到这个隐蔽的地方。一天半夜,我奶奶搂着大伯睡着了,也许是她太劳累睡得太死,恍惚中觉得怀里的孩子没了,等睁开眼四处寻找,一个黑影已逃出老远。不好,儿子被狼叼走了。奶奶叫醒爷爷,爷爷蹭一下站起来,抄起一根木棍拉上二弟朝黑影追去。在速度上人哪是狼的对手,不一会狼就没了踪影,兄弟俩短暂一合计,认为狼极可能逃向北边的河套,在树林子里下口吃小孩。不能有半点迟疑,俩人拼命奔向河套。追到河沿后,停下来搜寻动静,只听河水哗哗作响,像有人过河弄出的声音,拨开树丛朝河心望去,果不其然,一条大青狼嘴叼着孩子刚刚趟过河去,放下孩子正在喘息呢。哥俩挥舞着棍棒大声吆喝着“杀!杀!杀!”向狼冲去,狼毕竟怕人,再说这头狼嘴悬着十几斤重的孩子一口气跑了几里路,见到来人它也胆怯了,放弃孩子悻悻走开。爷爷跑近一下抱起大伯,大伯嘤嘤哭出一声,还好大伯还没死,哥俩一人抱孩一人殿后向回跑,怕狼再追来。回来后见大伯没生命危险,只是在脖子上发现一个血窟窿,鲜血隐隐而出,加上受此惊吓,这么大的孩子如得不到及时治疗会有致命危的,简单包扎后,二人马不停蹄抱着大伯去河北一大村看医生。这次他俩绕道而行,从上游过河,为的是避开那匹狼。沿河是一溜树林,还有密不透风的芦苇,芦苇荡在寂静的夜空下不时传出渗人的莎莎声。哥俩急促而行,快到河沿时,猛抬头见前边堤坝上蹲着一黑乎乎的东西,两眼闪烁着可怕的绿光,走近一看,还是那匹大青狼。也许是它能掐会算,猜准了爷爷他们准会路过这里去给小孩看伤。与狼对峙半袋烟的功夫后,野狼仍无让路的打算,再也不能等待了,又是一阵“杀!杀!杀!”,木棒在地上敲得梆梆响,那野兽竖起两只大耳朵,拖着一条扫帚似的大尾巴,极不情愿地让出道,见此,哥俩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不一会,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叫声凄厉,哥俩惊秫得全身毛发竖起,头皮就要炸开,爷爷他们很明白,这是狼在召唤同伴。一般情况下狼在受到攻击后或朝天嚎叫,或将嘴拱入土中嚎叫,周围几十里内的同类听到叫声后会纷纷奔来增援。如果群狼赶来那就惨了,哥俩没命的向前奔跑,很快趟过河,直至看到前面一户人家后才停下,瘫倒在地。大伯大命不死取名“狼剩”。
大伯成年后参了军,还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立了大功,从部队转业后国家安排他在江南某大型国有企业当总经理,但他舍弃官位回到家乡务农,在家乡这块土地上终老一生。村民对大伯的人品评价极高,他从无怨言,他总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带着众乡亲为改变家乡的面貌而默默了一辈子奉献。大伯最让我钦佩的是他那乐观、豁达的性格,我记得小时在乡间的田野里时常听到他躲在无人的地方放歌一曲,声调有时奔放有时伤感,别有一番韵味。
所谓的狼患,是时常发生恶狼伤害和攻击人畜,并且到了防不胜防的地步,偶尔一两起不能算的。话再说回来,狼患是跟着人患走的,家乡动乱年代滋生狼患,那真是祸事连连,百姓可真是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二十年代军阀混战、土匪横行,狼患随之盛行;三十年代日本鬼子进犯妄想亡我中华,被杀、饿死、冻死、病死的人随处都有,狼得了势,吃死人,吃红了眼,进而进攻活人,所以狼患盛行;四十年代后期国民党军队进犯山东,我们村从村头一直绵延到南山十几里的山岭原是一望无际的枣树林,被叫做“黑望山”,国民党军队来此后将树木全部砍光,运到战地工事区做了栅栏,野狼没了藏身地不出来祸害百姓才怪呢,只有解放了狼患才销声匿迹了。
家乡变化巨大,原来的荒山野岭变成了层层梯田,道路畅通无阻,已是无处不人烟了,狼的踪迹也多年难寻了,更不用说有狼患了,狼已成了稀有动物。最近,听说沂蒙山区又有狼出没了,这也可能是森林覆盖率增大,狼的生存环境得到改善的缘故,加之人们从保护生态的角度看,或持一种物以稀为贵的观点,不再对“狼大人”恨之入骨了,不再谈狼变色了,甚至喜爱有加,狼族为此繁盛了起来。为什么又发生狼攻击人的事件呢,事实极有可能是狼的生存环境被侵占,狼是群体性动物,个别狼可能落了单,就像人一样患了孤独症或其他原因,一时“为非作乱”,祸害人畜。但从全国来说,发生此种事件并不多,与过去的狼患无法相提并论。我们认为,对可能会或已经伤害人畜的要及时将其捕捉,或采取别的措施,以保障群众的生命安全为先,相信旧时的狼患绝不会再现的。
每每回到家乡,那些经历了旧社会苦日子的老人们总是喋喋不休的重复,现在的日子真是进了天堂,你们年轻人赶上了好时代,不能忘本啊,听此我总是笑着向他们点头称是。
的确是这样,我们国家平安发展半个多世纪了,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富足,匪患狼患早已没了踪影,我大伯也已去世十几年了,即便是会讲狼患匪患故事的老人也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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