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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洪
“咣”的一下。
撞上了！
人与狼！
人与狼在撞上的瞬间都惊慌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中间就有了四、五米的距离。
人的两退竖在雪地里，不见了脚。腿裆叉的很开，小腿朝外侧弯曲着，中间能钻过一只狗。两只长长的臂膀垂下去，脸上是呆木的表情。当狼辩清面前不是一只庞大的长臂猿而是一个人时，狼长长的嘴巴便低低地贴紧了雪面，四只爪牢牢地抓住雪下坚硬的山石，细长的腰部高高地弓起来，粗大的尾巴将雪扫得“嗉嗉”响。
人与狼中间的雪地里，半昏半死地躺着一只灰色的野兔。野兔右后腿夹在一只铁套子里，野兔在挣扎中用自己的血将自己染成了一个血红的雪球，似一朵绽开的梅花在清醇洁白的雪地里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野兔，诱来了饥饿中的人与狼。
人与狼都因了雪地里的奔跑而还在喘息着，人的鼻孔和狼的鼻孔喷出的白色气浪在雪面上滑行着直扑对方，尔后在野兔躺倒的上方汇合，交织着、缠绕着，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寒冷的空中。
人与狼身后的远山沉睡在厚厚的雪下，人与狼在群山下的深谷中似两截黑黑的木桩，一根竖着一根横着，僵硬地暴露在雪中。沉寂的山中偶尔有一松枝被雪压折，那“咯吱吱”的闷响也似沉睡中轻微的鼾声。
狼的头部撞在了人的腿裆间。人的裆间那串雄性的器官如烧灼般的疼痛。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狼的脑袋竟如此坚硬。撞在哪一个部位不好，却偏偏撞击在了这生命的要害处。若是换了别的人，命根子被这么猛烈一击，一定会在疼痛中绝望地要死去了。而这个人却不以为然，除了疼痛之外，他认为这荒芜了几十年、除了撒尿再没派上任何用场的东西被撞击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狼在与人撞击的刹那间，狼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像撞击在了一团软软的棉花上。狼的脑袋便有了一种滑润之感，脑门与两耳间的灰色毛发竟一反常态地软软地贴伏了下去，狼在惊恐中生出些须羞涩，它似乎明白它的脑袋撞击了人的什么地方。
因为狼是一只母狼。
人与狼短暂间忘记了面前垂死的野兔，忘记了自己从远处匆匆奔来的目的，人与狼那戒备中的目光里相互传递着各自的歉意。仿佛是两个熟悉的朋友在为了一个误会而解释着自己的莽撞。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如果就这样各自为自己的莽撞而心生愧疚，人与狼也许会相安无事地掉头离去，各奔东西。然而，事情并不按上苍的意愿发展，因为那只野兔、那只被人与狼瞬间遗忘了的野兔，这时候却极其不合适宜地、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那一声哀怨如同美丽的吟唱，把人与狼召唤回到了野兔身上。野兔是一只肥硕的野兔，储备的足够的过冬食物把野兔的身体催的肥肥美美，雪中那片片块块已经凝固了的兔血仍散发着一股股甜甜的腥气。人与狼的肚皮几乎同时“咕噜噜”地闹起一串闷响，人与狼几乎同时意识到饥饿对生命的威胁。在这大雪封盖、百里沟坎难觅一食的山里，面对眼前这唯一能拯救生命的美食，人与狼的眼睛里显露了凶恶的光芒。这光芒使人与狼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如果想获得眼前的食物，只有先消灭或赶走对方，而消灭或赶走对方，在人和狼充分地估计对手的实力之后明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人和狼在对峙着。
已经极近了魂飞天国、香消玉损的野兔，许是离开这个世界前的回光返照，悠悠地醒转过来。先是长长的耳朵在雪的半埋半露中轻轻地颤栗了一下，之后是缩在裆间的尾巴在慢慢地向外扩展，微眯的眼睛在悄悄地睁开，像初春乍开的两扇窗户，露出里面晶莹如玛瑙般的内容。朦胧中的景物渐渐清晰，先是蔚蓝的天空和高高的雪山，继尔出现的是人和狼。它不明白人和狼为什么会同时在它面前出现。它看到人与狼的嘴如同两个幽深的洞口，洞口在流淌着相同的稠粘的液体。野兔的眼睛“扑扇”了两下，汪了好久的泪水终于缓缓地溢出，顺着腮边的毛儿流淌下来，掉落进雪里，在寒冷中凝结成一粒粒光彩四射的珍珠。
人在雪地里站得久了，双脚便开始麻木。人慢慢地抬起右腿，将右脚抬离雪面，往前轻轻地挪过去。狼警觉地将头往上一挑，鼻头耸起，两颗尖利的牙齿斜刺出来，喉腔里“喔”了一声，身子微微后倾，做出了一个预备前扑的姿势。人只好失望地将放出去的右脚收回来，依然站在原地。狼看到人前移脚被自己硬生生地逼了回去，胆量大增，它似乎看透了人在它面前的懦弱和胆怯，便面上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前爪却试探着悄悄地前移着。
狼的判断明显地失误了。人一眼就看穿了它的动机，并且毫不畏惧地攥紧双拳示威般地在空中扬了扬，同时，高大的身子在雪中晃了两晃，嘴里发出了一个震慑性很强的“嗬”声。 狼只好无奈地僵住了身子。
人和狼在雪地里继续对峙。
不知不觉中，山谷里开始起了风。
风不太大，但响着尖利的哨音从坡梁上溜将下来，在人和狼面前打几个旋儿继续在雪地里滑行，雪被风旋起薄薄的一层白白的尘埃，野兔的身上均匀地浮盖了一片。天，越来越冷。对峙中的人和狼对眼前的猎物垂涎三尺而不敢前取，人和狼都被对方的毫不退却所激怒而又拿对方无可奈何。人和狼都无法放弃，只要一方放弃，另一方就会拾起野兔扬长而去。也就是说，放弃的一方也许会在这寒冷的雪地里饥饿而死，而获得野兔的一方却依然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人和狼在雪中沉默着较量毅力和信心，等待着对方首先退却下去。
人望着狼，心里懊恼之极。若在平日里，人是有信心与狼斗一斗的，但人在两天里只吃了一只山鼠和一小撮埋在雪地里的荆棵种子，饥饿和寒冷已经使人的体力大大下降，气短心慌。面对眼前的狼，人已经丝毫没有了信心。现在，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凭着他是个人，而把狼逼退。
然而，狼在雪地里嘴巴贴着地，四腿在雪中飞奔着觅食，五天来却只在一条冰封的小溪间找到了一条冻僵的小鱼。此刻，面对这雪地里难得一见的野兔，饥饿的恐惧胜过了对人的恐惧。雪水慢慢地向人的鞋里渗透，人穿了一双单布鞋，雪水像无数条小蛇，啃咬着人正在渐渐失去知觉的脚趾。风，顺着裤腿窜将上去，如刀子般舔着裆间的肉。人的目光朝身边扫了一圈，周围除了厚厚的雪还是厚厚的雪。雪下可能有一些手腕粗细的木棍或石头，但狼不可能无动于衷地让人去满世界寻找对付它的武器。
狼也显现出极度的疲惫，埋在雪中的四只腿被雪溶化后冻结的冰碴裹住，微微地颤抖。
天，开始暗下来。雪，开始由洁白变为银白。
人的两腿终于支撑不住，便慢慢弯曲着往下蹲。狼警觉地盯着人的举动，随时准备应付人的突然袭击，待它看到人蹲下后双腿一盘，结结实实地坐进了雪地里，狼才放松了全身耸立的毛发，尔后也受了感染似的收起后腿，前腿扑地，将头放平，贴伏在两条平伸的前腿上，身子趴了下去。坐下来的人和趴下来的狼，目光愤然地瞅了对方。
人，已经在山里生活了十几年。多年来，人和狼彼此打过许多照面。有时，人和狼在山峪中擦肩而过，都是相安无事地各自离去。谁料，在这大雪封山、危及生存的日子里，为了一只平日里人和狼都不屑一顾的野兔，却相煎在这里。
狼的目光里含了几分幽怨，它不太相信人会如此和它计较一只野兔。人是有东西可吃的，它清楚地记得秋天里它戏逗那些偷吃人的土豆的山鼠时，人的土豆堆在草屋外的角落里还有那么一小堆。更让狼伤心欲绝的是，几十里外的窝里，饥饿已使它的两个孩子在两天前就已经死去了一个。狼出来觅食已经整整一天了，它不知道另一个孩子如今是死是活。
这时候，一只狐狸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人和狼的视野中，狐狸在不远处的山冈上“扑扑踏踏”地疾走着。饥饿迫使它不得不在天未黑尽的情况下就出来觅食了。尽管人和狼在野兔面前默默对峙，狐狸还是老远就嗅到了一股杀气腾腾的味道，它猛然扬起头，先是被人和狼惊的一跳，接着掉头就跑。狐狸那灵巧的腿在雪地里窜跳了几下后，禁不住又回头用稀奇的目光瞅了人和狼一眼，见人和狼并没有追它，便索然无味地停止了奔跑，懒懒散散地朝远处的山冈上走去。
在狐狸出现的一刹那，人的脸上不由闪现出一丝喜悦。他料想狼会放弃眼前的野兔而去追逐狐狸。他看到狼果然直起了半个前身，目光流露出兴奋，然而，狼只是一动不动地目送着狐狸在远处消失，耸立的上半身又趴了下来，兴奋也在眼中渐渐淡去。它清楚地意识到它去追逐狐狸的结果，只能是狐狸捉不到，野兔也将失去。这种结果正是人所希望的。
天色越来越暗了，肆意的风扯过夜幕覆盖了群山，天与地开始慢慢合拢成混沌一片。人是真的被激怒了。人没想到狼会如此持久、如此狂妄地与他对峙。因为人十几年来在山中一直以绝对的统治者自居。人从来没有把狼放在眼里。
然而，遭遇如此突然地降临之后，赤手空拳的人还真感到狼成了强有力的对手。此时的人更加羞恼万分了，作为一个人为一只野兔而败给狼，那人还是人吗？
难忍的饥饿与寒冷如火上浇油，加剧了人心头的怒火。怒火烧得人一时糊涂，艰难地站起来，挪动酸麻无力的双腿，伸手就要去拾那只野兔，那神态分明一副不慌不忙、旁若无物的样子。
“喔”的一声，狼低促的吼叫似一叶刀子划在山石上，随即浪的身体往前一跃又一扑，浪的前爪已在人那快要触及到野兔的手背上一抚而过。人急速地抽回手，双手握成拳头举在胸前，恰似一个姿势很不标准的拳击手。狼也将尖尖的嘴巴插进雪里，臀部高高翘起，一副拼命的架势。
人的眼睛和狼的眼睛直直地逼视着对方。一股杀气喧腾起来。而野兔默默地躺在中间，四只腿已经僵直地伸开去，唇边的几根柔软而细长的胡须在风中摇摆，似乎做出一种嘲讽的样子。
人和狼朝后退去，又退到原来的位置。人又在雪中坐下来，狼也在雪中趴下来。人的那只刚才被狼爪抚过的手背上绽开了一道深达筋骨的裂口，裂口正流淌着温热的血。人的另一只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捂在裂口上，雪一点点在裂口上溶化，溶化的雪水稀释了粘稠的液体，然后又一并流下来，掉在雪里。
趴着的狼左右挪动了一下身子，它的肚皮上几个被狼崽叼含得细嫩的乳头在雪中浸泡着。乳头似乎快要被锋利的冰碴削掉了。它蜷了蜷后臀，撩起一条后腿，将嘴巴伸进裆里，伸出温热的舌头舔吸着红肿得已毫无知觉的乳头。它大概吸出了几滴腥甜的奶水，嘴巴在裆间响亮地“吧嗒”了几声。饥饿已使它的乳头如同断了源头的枯泉，狼想起了几十里外窝中的狼崽，它不敢再吸吃了。它从裆间抽出头来，舌头在雪地上“沙沙”地卷吃起雪来。
狼的举动提醒了人。
人也伸手朝起一捧雪，张开了嘴巴，将手中的雪填进了嘴里，雪水如一条冰凉的小蛇游跌于腹中，人打了几个寒战。饥饿迫使他又捧起一捧雪，可人再不恳将雪吃下去。人将双手合起来，轻轻一攥，一个雪球在手中形成了。不一会儿，雪球便坚硬如铁秋一般。
人灵机一动，便开始将面前的雪制作成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雪球，动作果断迅速，让狼感到疑惑和好奇。
人冲狼狡诈地一笑。人想，狼毕竟是狼。
不一会儿，一堆雪球，一堆坚硬如铁球的雪球在人的面前出现了。人拿起一个雪球在手中掂了一掂，全身的力量齐聚在臂膀上，然后奋力扬起臂膀，一个雪球便弹一般地朝着狼射过去。
狼纹丝不动地趴着，雪球射过来的一瞬，狼的头只是灵巧地、微微朝旁边一摆，就闪过了雪球。雪球在狼身后远处的一棵树干上炸开，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又一个雪球向着狼飞射过来。狼有些恼，这只雪球即准又狠，透着一股势不可挡、摧毁一切的力量。狼眼看着这只雪球直奔自己的脑门而来，喉间“咕噜”了一声，头轻轻地一摆，待雪球临近，狼的嘴巴一斜，一下叼住了疾飞的雪球，尖锐锋利的牙齿将雪球咬的粉碎，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雪沫从唇边“哗哗”地流淌。
人呆楞了片刻后，一个又一个的雪球接二连三地向着狼飞射。狼的头及上身时而左右躲闪，时而上下躲闪，时而同嘴巴将雪球接含，“咯吱吱”咬成水沫。短短的时间里，人面前的一堆雪球全部消失在狼身后的雪地里或树干上。狼却毫发未伤地仍趴在那里。
“嗥！——嗥！”人从腹腔里喷发出几声凄厉的哀号。狼听了，只是微微抖动了一下耳尖。
野兔依然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
人和狼继续对峙。
夜，彻底地黑下来了。满山遍野的雪，如同白色颜料，将夜的黑涂抹的淡淡的了……
一个漫长的黑夜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咯吱咯！咯吱咯！”又一个黎明在画眉鸟的晨鸣中到来的时候，树上的画眉鸟在歌唱中欣赏到了一抹别致的风景——雪地里，一个人和一只狼面对面地坐着和趴着，模样似在商量着如何分食面前的野兔。在画眉鸟的眼睛里，已经凝固成两块黑黑的石头状的人和狼是那么的丑陋，只是那丑陋间的野兔似一朵静静开放着的腊梅，绽出了一簇美丽。
作者简介：张玉洪，山东省蒙阴县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编辑职称，著有长篇官场小说《基层》（2006年中国文化出版社），并在报纸全文连载。长篇纪实小说《张灵甫和他的四位妻子》（2008年版权已卖）。长篇报告文学《从战火中走来——沂蒙六姐妹》（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在多家省级杂志连载。在《青年作家》《鸭绿江》《四川文学》《草原》《西南军事文学》《短篇小说》《当代小说》《芳草小说月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一百余万字，小说《俺那娘子》获“家庭育儿”杯全国小说征文三等奖。散文《远去的村庄》获“新视野”杯全国散文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沂蒙六姐妹》获临沂市第六届文学奖一等奖。多篇作品被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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