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念
 
背井离乡去抗日
父母妻子何以顾
壮士一去不回还
齐鲁大地鏖战急
汶河淄水育英雄
保家卫国为民族
大崮激战热血洒
长使子孙痛声哭
      ――题记
 
（纪念大崮山保卫战66周年）

祖父，你在哪里？
寂静的长夜
哽咽的泪水
浸泡着对你浓郁的思念
可是
你在哪里
在哪里
才能寻觅到
你生活过的踪迹
1938年的那个深秋
对你来说
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抗日的烽火
正燃遍齐鲁大地
我们的村庄——文字县
鲁中一个富庶的小山村
驻进了廖司令的队伍
乡亲们奔走相告着
几个熟悉的人名
“廖容标、王建安、周赤萍、吴瑞林”
你后来的首长
就是那个令日寇心惊胆战的
二团团长“红小鬼”、“吴腐子”
邻村响水湾的“三官庙”
设有“八路军山东纵队四支队”的招兵处
当时的你
正在我们村的一个富绅家帮工
这个绅士的儿子张寿民
在“四支队”成立之前
曾在莱芜东北部的山区
积极宣传和组织武装抗日
并与在家养伤的东北军老兵徐建三
共同建立了莱芜的第一支抗日武装
不知是受了张寿民的影响
还是禁不住对灰色军装和三八大盖的诱惑
在那个深秋的一个傍晚
你瞒着你的父亲母亲
你撇下你的妻子孩子
跟同村的几位乡邻
去了“三官庙”的招兵处
曾有人听你说过
去晚了领不到枪支
离别了父亲母亲
离别了妻子和孩子
离别了你尚在孕育中的小儿子——我的父亲
毅然熔入山东的抗日铁流
原山秋风萧瑟
汶水清流微寒
这一去
你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一次
多少次急行军从家门前走过
多少次宿营在故乡的山野
多少次就在我们村庄边的打谷场上操练
难道就不想念生你养你育你的父亲母亲
难道就不思念你的大腹便便的年轻的妻子
难道就不牵挂你的年幼的长子
那是你的家呀
铁石心肠的汉子
就因为
你的妻子是个比你小七岁的童养媳么
就因为
你没有照看好地主家的牛扣了工钱
而被你父亲责罚过么
还是因为
你们的部队有铁的纪律
低矮的茅房
昏暗的灯光
长满青草的墙头
盛开石榴花的小院
老人、妻子、孩子
天天都在期盼着你的音讯
天天都在牵挂着你的安危
那是你的家呀
铁石心肠的汉子
泉子峪通往燕子顶的崎岖的羊肠小道上
回荡着你给地主放牛时的吆喝声
大北山前窄窄的田埂上
有你洒下的勤劳的汗水
西河沿潺潺流过的清水
曾洗过你沾满泥土的双脚
洗去你满脸的风尘
你远行经商压弯的扁担
曾在汶淄岭上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
随你旅途小憩
连绵起伏的原山山脉通往胶东的蜿蜒山路上
荆棘密布的深山丛林和危机四伏的深沟险壑中
印着你长途中跋涉中不知疲惫的足迹
这一切
故乡的一切
难道你都忘记了么
铁石心肠的汉子
想象不出
身着灰色八路军服的你
是什么模样
更无从知道
一个排长
对你们的部队有多么重要
吃着老百姓供给的煎饼、小米
穿着老百姓做的圆口布鞋
春意盎然的山谷里
回荡着高亢嘹亮雄壮浑厚的《八路军军歌》
清苦难熬的岁月里
燃烧着豪迈的激情
蓬勃着昂扬的斗志
是的
你们是一群最普通的抗日战士
也许
让你想不到的是
你的年轻的妻子
我们村入党最早的女共产党员之一
村抗日妇救会会长
抱着你从未见过面的不满周岁的幼子
正在给你们的部队——“四支队”
挨家挨户地收军鞋、敛煎饼
她
已不再是你印象中的那个童养媳
年轻的母亲
年轻的妻子
怎能不思念远离家乡的亲人
怎能不牵挂从军作战的丈夫
难道
不值得你回家看看么
铁石心肠的汉子
你的年迈的父亲母亲
揣着一个“八路军山东纵队”的军属证
领着你的孩子
为躲避日本鬼子野蛮的清乡扫荡
多少次死里逃生
他们担惊受怕
只因为他们是“抗属”
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的抗日军人家属
不错
他们曾经责骂甚至责罚过你
但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啊
难道
真的不值得你回家看看么
铁石心肠的汉子
1941年的秋季
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
你的年迈的父亲母亲
你的年轻的妻子
领着你的长子
背着你的不满三周岁的幼子
去南沂蒙“四支队”的驻地找你
也许是父母妻子思念心切
也许是四年来你音讯全无、
也许是让你看看
从未见过也从未叫你一声爹的儿子
他们带着中共抗日区政府开的介绍信
一路要饭赶到临沂
得到的却只是
你已去“抗大”受训的消息
他们老小五人
在逃避日寇残酷扫荡的人流中
忧心忡忡地离开南沂蒙
返回汶淄岭前我们的村庄
你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故土
他们空落落的觉着心中没底
是你真的去了“抗大”受训
还是你的首长和战友们
怕他们伤心难过
向他们隐瞒了你牺牲的消息
1941年的初冬
面对侵华日军气势汹汹的“铁壁合围”
罗荣桓政委在临沂领导指挥了著名的“留田突围”战役
创造了我军历史上巧妙的“翻边战术”
汉斯·希伯《无声的战斗》
表达了对共产党八路军的由衷敬佩和高度赞誉
热烈欢呼这奇迹般的伟大胜利
11月4日
你率领你们加强排独立执行任务
返回途中遭遇敌人堵截
撤入大崮山根据地
随后
日军千余人重重包围了大崮山根据地
位于蒙阴东北部的大崮山
山势陡峻
四周悬崖峭壁
崮顶有我军创建的兵工厂、弹药库和粮库
由大崮独立团团部、特务连及一营守卫防御
省妇联执委陈若克临近分娩
也转移在此隐蔽
11月5日
在日寇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中
残酷的“大崮山保卫战”拉开序幕
在陈若克和团首长的指挥下
你们加强排与守崮部队并肩作战
打退了日寇十几次猛烈的攻击
11月6日
激烈的战斗仍在继续
整个崮顶硝烟弥漫
弹片、山石横飞
冲杀声、枪炮声不绝于耳
敌人尸横遍野
独立团林参谋长等众多指战员为国壮烈捐躯
11月7日
日寇的飞机、大炮依然轮番狂轰滥炸
恼羞成怒的敌人更为凶猛地进攻崮顶阵地
你们加强排奉命扼守南门重地
因为兵工厂、弹药库和粮库都在紧靠南门的大顶子
你们连续击退了日军十几次疯狂的冲锋
粉碎了敌人企图从南门攻入崮顶要地的阴谋
你们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
使由地方武装升级不久的独立团指战员深受鼓舞
在飞机大炮的轰炸中
南门曾一度被日军占领
你们排再次与敌人展开血战
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
刺刀拼弯了就用石头砸
最终将敌人歼灭
重新夺回南门阵地
历经三天的血腥激战
我守崮部队伤亡严重
敌人又趁机占领了居高临下的主峰
使我军腹背受敌
山下日军将崮顶团团围定水泄不通
恰在这时
我兵工厂内部原从伪军俘虏过来的部分技术人员乘机叛乱
与敌人里应外合
战势对我守崮部队极为不利
陈若克和团首长决定撤守突围
在炸毁崮顶所有的仓库和兵工厂后
守崮部队在大雾迷朦的夜色中开始突围
你们加强排执行阻击掩护任务
你们都知道
在转移的队伍中
有年轻美丽的省妇联执委陈若克
天黑前还拖着临产的笨重的身体
在陡峭的山坡上指挥守崮战士向敌人还击
当你们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
与峰涌而至的敌人展开了血腥的肉搏
你的战友们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你还端着沾血的刺刀勇猛拼杀
当你被身后敌人的刺刀刺中时
便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当时只有一个信念
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首长和战友们才能安全转移
根本来不及
去想念你的父母
去想念你的妻儿
去想念你的家乡
或者最后抬头望一眼
沉沉夜色中
浓雾弥漫的
壮美的大崮山
铁石心肠的汉子啊
从此天地各一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长子和你从未见过的幼子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童养媳的妻子
你再也见不到生你养你育你的年迈的爹娘
你再也回不到给你痛苦或者温馨的家园
你再也回不到你梦怀萦绕日夜思念的家乡故土
祖父
你在哪里
我在潸然的泪光中
一遍又一遍的呼喊
我的喊声划破了蒙山的沉寂
我的喊声震颤了沂河的水流
可是
远离亲人
远离家乡
随部队转战齐鲁大地的你
始终没有听见
我悲切而声嘶力竭的呼唤
你在哪里呀
你这铁石心肠的汉子
朦胧中
我只看见你双手紧握上刺的钢枪
两眼喷射着复仇的怒火
在凛洌的寒风中勇猛拼杀
我只看见你高大威武的身躯
倒在弥漫的战火硝烟中
鲜血渍透了你灰色的军衣
浓雾弥漫的大崮山啊
残酷的血腥中
透着悲壮的殷红
雄伟的大崮山啊
和我在一同扼腕悲愤
壮美的大崮山啊
和我在一同悲伤哭泣
你在哪里呀
铁石心肠的汉子
日夜思念着你的亲人们
根本不知道
你已经在大崮山牺牲
仍然
天天都在牵挂着你的安危
天天都在盼望着你的消息
总希望
有一天
你会轻轻推开熟悉的大门
走进开满石榴花的小院
穿着他们早已看惯了的倍感亲切的灰色军装
憨憨地站在他们面前
让期待已久的目光
露出久别重逢的惊喜
你的年轻的妻子
在顽强地挑起支撑家庭的重担的同时
依然全心全意地尽着一个共产党员应尽的义务
终因操劳过度积劳成疾
在抗战胜利后不久
带着对一家老小难以割舍的忧虑和牵挂
带着对你不尽的思念和永久的期盼
带着未能等到你回来的深深遗憾
撇下你的父母和两个儿子撒手而去
区政府厚葬了年仅28岁的她——
你的童养媳的妻子
因为
她是获得过“莱芜县支前模范”的中共党员
她是父老乡亲尊敬和爱戴的优秀村干部
而后
你的年迈的父亲母亲
与你的两个年幼的儿子
相依为命
艰难度日
抗战胜利后两年
“莱芜战役”前夕
你的盼你盼白了头的老母亲
在“逃反”中受了惊吓
从此一病不起
含恨去世
全国解放后不久
区政府的民政助理员走进开满石榴花的小院
把县政府颁发的写着你的名字的烈士证书
递送到你的父亲手里
一直都在盼望着你回家的
你的白发苍苍的父亲
颤抖地捧着你的烈士证书
老泪纵横
紧紧搂抱着你的两个年幼的儿子
失声痛哭
可怜天下父母心
白发人哭黑发人啊
可怜的父母双亡的孤儿啊
你们将来长大成人依靠谁来抚育
六十多个春秋过去了
你的从未见过面的儿子——
我的父亲
一生都认为你出了远门
从未接受过你牺牲的事实
你的孙子
在被泪水浸透的梦幻中
千百万次地呼唤着你
可是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啊
祖父
你听到我悲切而深情的呼唤了么
你这铁石心肠的汉子
我们仅在父亲精心保存着的
写着你的名字的烈士证书上
看见过关于你的简略描述
“ 秦继春
1910年6月出生于山东省莱芜县常庄区南文字村
1938年参军
1939年入党
1941年11月蒙阴大崮山战斗因战牺牲
山东纵队四支队、二团、排长”
 
大崮山抒怀
 
访遍了蒙山的每一个烈士陵园
每一块墓碑上都没有你的名字
踏遍了沂河的每一个角落
都找不到埋葬你的墓地
千百次地想象
想象不出大崮山的模样
千万次地呼唤
唤不应你那英雄的灵魂
你在哪里呀
祖父
艰难的寻访
艰苦的跋涉
我终于来到了大崮山的怀抱
烈士证上你牺牲的地址
初秋的阳光灿烂和煦
茂密的丛林覆盖着西门下边陡峭的山坡
柔和的山风轻轻吹拂
妩媚的山花随风摇曳
鸟儿在丛林中欢快地歌唱
蝴蝶在芬芳的花草中翩翩起舞
牧羊人清脆的鞭声和悠长的吆喝声
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起伏
根据当年掩埋过你们遗体的一位老人的回忆
我找到了合葬你们的地址
西门下边陡峭的山坡上
一块巨大崖石下边的两块长地
地里长满了野花野草葱葱郁郁
没有起伏的坟头
没有耸立的纪念碑
只有巍峨的大崮山
和繁茂的花草树木
与你们相伴为伍
我虔诚地跪下
失声痛哭
对着大崮山高耸的悬崖峭壁
嘶哑地呼喊
祖父
我来了
漫长的六十多个春秋
你和你的战友们
静静地长眠在这片山坡上
漫长的花开花落中
漫长的四季轮回中
也该想家了吧
1938年的秋天
你偷偷离家参军时
给亲人留下了永久的思念和牵挂
牵挂你的父母、妻子早已不在人世
思念你的儿孙一直在思念着你
我们永远的敌人日本鬼子
在你们牺牲四年后
带着战败的耻辱和战死士兵的骨灰
滚回他们的东洋老家去了
而你们却沉睡在这偏僻的山野
也太久太久了吧
你醒醒吧
祖父
跟我回家吧
回咱汶淄岭前的故乡
你梦怀萦绕的家园
你的父母妻子在咱们祖坟地里等着你呢
你的儿孙也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你
回到你久违的家乡故土
祖父
我们近在咫尺
却不能相见
如果你地下有知
就给我一些慰藉的兆示吧
别让我孤独地在这陡峭的山坡上
绝望地呼喊
悲伤地哭泣
呼啸的山风骤然掠过
淹没了我嘶哑的呼喊
悠悠白云
依然从这片蓝天飘过
空旷的山谷
吞噬了我悠长的回音
1941年初冬的大崮山保卫战中
你们山纵一旅二团加强排扼守的崮顶南门阵地
撤守突围时炸毁的兵工厂、弹药库和粮库的遗迹
如今
在荫荫绿草的掩映中
已是断垣残壁
仿佛在展示着曾经发生过的战斗的残酷
又仿佛在诉说着你们英雄的故事
激烈的厮杀声、枪炮声都已远去
只留下一份沉重的庄严
只剩下一份令人伤感的肃穆
你和你的战友们
浴血奋战后长眠在你们战斗过的地方
在冷清的月光下
寂寞地倾听回味你们与日寇激战的厮杀声、枪炮声
没有刻着你们姓名的烈士碑
也没有一个传统的坟头耸立
只有山下掩埋过你们遗体的那位老人
还记得六十二年前的初冬
在这片陡峭的山坡上
曾经埋葬过一些牺牲的八路军战士
只有满山遍野的花草树木
忠实地陪伴着你们
一群为民族解放抛洒了青春热血的抗日勇士
只有大崮山高耸的悬崖峭壁
亲眼目睹过战火硝烟中
你们曾怎样与日寇殊死拼杀
曾怎样把不屈不挠英勇顽强的民族精神
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采集一束美丽的山花
恭敬地放在埋葬着你们的巨大崖石下边的长地
我眼含热泪
依依不舍地离去
心中怅然若失
胸口被滋生的仇恨猛烈撞击
我诅咒我们那永远的敌人日本强盗
我恨时光不能倒流让自己进入六十二年前的初冬
与你们守崮战士并肩作战英勇杀敌
我恨那可恶的叛徒民族的败类
与日寇里应外合
攻夺我们崮顶的兵工厂、弹药库和粮库
使你们陷入重围战势失利
我恨自己不知道
长眠在此的你的每一个战友的姓名和籍贯
不能把他们一一呼唤
不能把他们送回各自的家乡故土
别了
大崮山
别了
祖父
别了
祖父的战友们
我崇敬的民族英烈们
你们安息吧
我还会再来
拜祭你们
蓦然回首
庄严的大崮山
巍然屹立
寂静无语
 

　　据史料记载，那次战斗非常残酷。1941年11月4日，爷爷率领的八路军山东纵队一旅二团的一个加强排执行任务返回途中，遭遇日军“铁壁合围”的堵截，撤入大崮山根据地。日军一千多人包围了大崮山，山上有八路军的一个兵工厂及弹药库、粮库，由刚从地方武装编为八路军独立团的一个营守卫，团部及特务连驻扎在山上，临近分娩的省妇联执行委员陈若克及鲁中军区的部分伤病员也在山上。在与敌人激战了三昼夜后的7日晚，他们在炸毁了山上的弹药库、粮库以后，趁着浓重雾色的掩护撤守突围，但只有少部分人杀出重围，大部分指战员壮烈牺牲。
    我曾独自去蒙阴大崮山寻访，在山下大崮村一位当年参加过掩埋“大崮山保卫战”牺牲的八路军战士的八十四岁高龄的老人的指点下，终于在山西侧陡峭的山坡上找到了埋葬爷爷的地方：那是两块约两米宽、百余米长的狭长的杂草丛生的山地，200余名烈士就长眠在这里。地里平平的没有坟头，枪炮声、厮杀声都已成为遥远的回忆，只有崖壁上的弹孔痕迹和崮顶粮库、弹药库的残垣断壁，宁静中透着几分沉重的庄严，悲壮中透着几分伤感的肃穆。(作者：秦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