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桃花雪,把小桃小杏的芽尖冻的铁青的时候,是最吸引小孩子的了。我家院里前后左右有十几株桃树、杏树,小小的桃子、杏子,从谢花坐果就开始为我们单调的胃囊和味蕾的饥饿冲击作着贡献,一直到金黄透熟,树上一子不漏。蓝棉印花布做成的对襟小褂,前襟下摆处各缝有一对大兜兜,每天上学前各装一兜,在上学的路上一颗颗吃掉。院里树多,爬树便成了我们的拿手绝活,爬到树稍的树叉上,左右摇摆晃荡,惊险而刺激,是荡秋千的感觉呢。
我生长的地方紧邻重山水库,现在已经更名为云蒙湖。云蒙湖畔的村落大大小小有五六个,大都座落在绵延山峦之中,一面衔湖,一面靠山,形成特有的湖光山色,景色格外迷人。山深藏绿树,青草佩红花,绿油油的庄稼满山遍野。在夏天,田野深处是各种虫类栖息的好去处,秋天风凉的时候,庄稼幽深,树林茂密,这时的纺织娘与蛐蛐们便悄悄溜出草丛,竞相展开嘹亮的歌喉,尽情地表达着属于它们的快乐和幸福。那歌声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有如天籁,昆虫界的欢愉,有时真的令我们人类羡慕!不仅是纺织娘,草丛里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来的虫子们的振翅声,那是昆虫们的另一种歌唱呢!在乡下的夏天与秋天,只要站在家前屋后,小桥流水之间,那歌声便在你耳边悠悠轻颤,仿佛永不简断,充满了生机,那是来自大自然的颂歌吧。
我国有一句古话,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临水而居,总有与水中鱼虾打交道的机会,钓虾便成了我们最愉快的事。夏日的夜晚,大人们挣脱了一天的炎热和劳累,晚饭后拿着马扎子,摇着芭蕉扇,不约而同地到冲风的地方乘凉去,暗夜里经常传来大人们的窃窃私语,相互交谈着当年的年景和收成,交谈劳动一天来的不同感受。孩子们则三五成群地每人扛十几个虾网子,有的带上一个掏空了的大胡芦,有的把书包里的书胡乱扔下一地背在身上___这都是盛虾的好用具,一路欢声笑语地来到湖边,按顺序依次将虾网下到大约离岸三四米的水里,再用石块把一根根网把儿结实地压在岸边,免得让鱼虾拖跑。别看鱼虾很小,它们联合起来的力量可大着呢。网子下好后,我们并不甘愿做“姜太公”,于是在河边淘沙、打洞、筑“战壕”,然后各自为阵,模仿电影里看到的勇士冲杀一阵,把平整的河岸沙滩挖得到处是“战争”的痕迹。
放了暑假,舅家表姐也会来和我一起钓虾,她家离我们镇有二百多里路,当年母亲工作忙时,就把我放在她家里,我基本上就是在她家长大的。她很有趣,对任何事情都怀有好奇,每钓上来一网活蹦乱跳的虾子,她都表现出无比的惊讶,声音尖锐而夸张:“哎呀,快看,它们的身体好大哟!快看快看,它们的眼睛怎么发蓝呀?”我相信,虾有一对蓝色的眼睛之说,绝对是表姐的发现,因为至今我还没有听谁说过虾的眼睛是蓝色的呢。我观察过,刚出水的虾眼睛的确是微微发蓝的,甚至还泛着一点儿绿,它们的晶莹来自岸边一点点的渔火或光照,一点点的光照就能反射出它们微蓝的晶莹,蓝汪汪的眼睛很奇特地突出在虾枪两边,不细看发觉不了,只有在不同的光照下仔细看时才觉得它们的异常美丽,无奈那时的我们对美的认识不足,对美丽的事物总不会描画。我们只会每钓出一网,数一数里面有多少双蓝色的眼睛,有多少双蓝色的眼睛,就说明有多少只虾子被我们钓起了。
那时人们的生活虽然贫困,喜欢吃虾的人家也并不少,但很少有人灭绝性地对它们进行捕捞,更不会有人恶毒到投毒饵诱杀,因此河里的虾子一直很多很密。除了深湖区,村南的河叉也能给我们带来欢乐,那里的河水永远是那么清浅的。春天来临,冰封的河面一经融化,河水便如一条白练蜿蜒着,平静地从村边流过。夏天干旱,河心里的水一杆子深时,河岸边的水则刚刚没过小膝。当我们把脚深入水中,饿极了的小鱼小虾便把我们的脚误以为是它们的美食了。虾们先是用它那两只剪刀一样的大钳去钳你的脚趾头,大一点的虾子,虾刀是很锋利的,它能把你的脚趾头钳的生疼,小不点的虾子,则把身体匍匐于你的脚面,轻轻地一弹一跳,用它们那纤细的八条腿在你脚面上挠来挠去。而有些身体柔滑的小白条鱼,则会在你的脚边摇来摆去,它们用这种方式那么温柔地“抚摸”你,有的鱼儿钻到你的脚底下了,在水、脚丫和沙子的衔接处调皮地钻动____那一般都是些鲇鱼,在它的钻动下,水里的脚心顿感痒痒的,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脚下无力地一边大笑着一边软软地倒向水里,水很浅,一头没了你的身体,一头刚好露出你的脸庞。
有过几次仰卧在水里看天的经历,若在白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棉絮一样的云彩在空中不断变幻,弥散、拼合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惹人想象,人伏在水里,感觉周身凉意通体,所以,面对那明晃晃的日头就不觉得火热了。晚上的天空,流云隐隐约约,不动声色地从小船一样弯弯的月亮旁边抿过,黑色天鹅绒般的天幕缀满了繁星,闪闪烁烁如美丽的萤火,看到这些,一颗少年的躁动的心,顿时在那一刻安祥起来。曾经好奇地观察过天空,细数那些美丽传说中的星星,牛郎、织女、金牛,等等,看它们在白天或者晚上的方位与变化。有看到过那条亿万年横亘在天空的银河,听大人们说那是集聚在一起的无数的星星呢,那时候的我的思绪经常在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故事里玄思妙想。可实际上,它并不像母亲所说的那样波浪翻滚,那样无边无际的宽阔,更看不到凶神恶煞一般站着的王母娘娘。在孩提的眼中,它的两岸一闪一烁的星星过于杂乱,到底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哪个才是他们的肩头悠悠挑着的一双可爱的儿女呢?静静的夜空下,大家瞎猜一气,仔细看去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而此刻,弯弯的月亮却已不知不觉升到中天了,两枚,一枚在天上,一枚在水中。终于想起老人们讲过的话:牛郎与织女,只有在七夕前后才能看到,其他时间是分辨不出的。蛙鸣声声里,记起了母亲经常吟诵的古诗句:“天心月在杯中圆”。诗里的月,是母亲在粗茶淡饭的日子里,与朋友对月品铭时的月,是父亲静夜读书饮茶提神时的杯吧?而童年的我身居水中,遥看迢迢银河,想,大凡有情之人,他们一年一度的相会,大概也应在花好月圆的时刻。
长大后的表姐出落的十分的美,自由恋爱上一位英俊的军人,结婚后随军到一个军用品厂工作,后来表姐夫转业地方,工作不断变动,如今在远离家乡的一个城市生活。几十年后,人到中年的表姐妹俩偶然串门走动,碰面后话匣打开不提别的,啦的全是那些无边无际的童年往事。表姐至今记得我们云蒙湖边流传的一个歌谣:“老乡老乡,背着一杆破枪,剪子两把,筷子两双……”谜底揭开,原来此“老乡”非彼老乡,而是那些有着美丽眼睛的虾子们呢!
岁月倏忽,孩童时的欢笑渐行渐远,老家的土坯墙在漫长的时光里一层层剥落,围着菜园子的篱笆早已化为泥土,我也一如破茧的飞蝶,抖落了原先那个简单的躯壳,在繁华的人海都市里踌躇而行。无数次的人事消磨中,我已忘记了许多生命的颜色,匆忙的时光再也不允许悠闲地仰望繁星散落的夜,只有独自一人时能用模糊的记忆回想童年的天空。听乡人说,老家村头的河叉已经干枯,云蒙湖里的水仍然在夏天波光浩淼宽广深幽,只是近几年回乡渐少,那条承载童年的河流以及鱼在水中游,岸在船边走的景象,是很少看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