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钟渠】

      一

      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寿，智者乐。我一介书生，算不上智者，更当不起仁者，却乐此家乡的山和水。
      “谁不说咱家乡好哎……”，这曲熟悉的沂蒙小调早已响遍全国，家喻户晓沂蒙山区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山美水美人更美，还有光荣的革命史，孟良崮战役举世闻名。
      我家住在沂蒙山区边缘地带的一个小山村——莒县峤山镇王家崮山村。光这个地名就山连山，散发着一片土气，足见家乡是一个偏僻落后、封闭保守的地方。这里的人也朴实得像山上的石头疙瘩一样，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握着锄钩子耪三垄，他们从不曾想过大山以外的世界是个啥样子，更甭提出去闯天下了。
      俗话说，山青水秀出美女，穷山恶水出刁民。好在这里的山水颇秀丽，出了我这么一个全国知名的“工棚里走出来的研究生”，也可谓深山大泽出龙蛇了。正是山明水秀之处，必定文采风流，钟灵毓秀。
      孩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的山林就是我的伊甸乐园，家乡的水库就是我的露天澡塘。我生斯长斯、娱斯乐斯，自幼热恋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也爱敬本村的老老少少，兄弟姐妹。

      二

      我生性倔直，卓越特立，因而世途多舛，人生蹇坎。一会儿是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一会儿又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败军之将；一会儿在家务农，一会儿出去教学代课，一会儿出去自费学医，一会儿又出去打工干活……正月带着铺盖卷和书包走了，半年之后回家了，稍事休息之后又出去了。十几年来，有多少次出出进进啊！每次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是登小崮山。若是夏天，登完山后必定再扎到水库里洗一个痛快。还是家乡的山水好，拥塞喧闹的大城市里，那有家乡的自然山水、空气清新和村民朴诚。在我落魄失意时，只有老家的山和水是我的乐园和桃源，家乡的水库一次又一次洗却我的万千愁绪，大山给我生活的勇气和宽广的襟怀。人穷返本，遇难思亲，只有家乡的山水包容了我，给我带来无限的生活情趣，并鼓激起我重新奋斗的信念。

      人生百岁，叶落归根。在外的人啊，一定要把根牢牢地扎在家乡的黄土地上。家乡是生命和智慧的源泉，是奋斗的动力和目的，是发祥地，是避难所，是养老院。只有和父老乡亲打成一片，生命之树才会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易经》有一卦叫“地山谦”，高山嵌回大地之下，谦之至也。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故曰“劳谦，君子有终吉。”功高于山而谦下于众，自然倍受众人拥戴。山本是地的一部分，领袖原是群众的一员，凯旋家园，哪有不受乡亲欢迎之理？如果山高高在地上，便是剥卦，成为脱离群众的剥削者，众人很快就推翻它，高山夷为平地，像安泰离开地母而被杀死，陈世美忘恩负义也被包拯铡头一样。月是故乡明，人是家乡亲，在我每次失意时都回家乡充电加油，虽然他们有些人因误解而偶尔嘲讽轻蔑我。

      学习要抓住本体，放风筝要抓住那根线，人生在世一定要孝敬父母和不忘家乡，如流行歌曲所唱，常回家看看！因为父母是生身之本，家乡是生身之所，父母和家乡就是生命的本原、本根和本体。一个忘记家乡和亲人的人是没有好结局的，连老少爷们对他都没好感，反对他，甚至恨之入骨，他还能立足于世吗？即使苟且偷生，活着还有啥意味？家庭是一个人奋斗的主要原动力，家国同构，未有不爱家乡而爱祖国者，未有不爱家人而爱国民者，未有不孝父母而忠于领导者。

      三

      王家崮山村是一块风水宝地，踩林地的南蛮子都这样说。村子座落在一个凸丘梁上，四面环山，西南方一条大路直通莒城。村东南是小崮山，正南是南沟水库，水库以南是大崮山。村东是张山和围子山，它们和小崮山围成上沟水库，在村子正东的高处。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山水秀丽处！全村北高南低，背山悠远，左辅连绵巍峨，右弼蹲伏雄厚，两个水库一沟贯通，案山、朝山都很高大。我最喜欢玩的地方就是小崮山、围子山、上沟水库及南沟水库。关于这里的山名还有一些美丽的故事，虽名不见经传，却口碑相传，妇孺皆知。

      我村的历史并不长，据《县志》载，是康熙年间立的村。这里原是一片荒凉的野地，最早的拓荒者是叫王侗、王佐和王位的三兄弟。王位受不了苦，又回去了，因此这个村的始祖就是王侗、王佐。大公的后人便是西半村，二公的后人便是东半村。八百口人都姓王，一姓庄子的人更是封建保守，叔公公、大伯哥是从来不能跟侄媳子、兄弟媳子开玩笑的。老人老人样，小孩小孩样，最是三纲五常，孝悌忠厚了。

      刘禹锡有一首诗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晋朝是门阀森严的士族时代。南京的乌衣巷就是腰金衣紫、出车入轿的中央官员之家属区，其中最大的家族便是王家和谢家。王家的政治支柱是王导字茂弘者，他是东晋的开国丞相。谢家的便是运筹帷幄之中、淝水之战大败苻坚的谢安。临沂王氏家族号称“琅琊王”，是魏晋以来的著名大族。王家第一个历史名人便是汉武帝时的临邛令王吉，后来官至谏议大夫，相当于今天的中央纪检书记。王吉是文人司马相如的好朋友，他帮助家徒四壁的相如搞到了临邛大富豪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第二个便是魏晋时的王祥，王祥是《晋书》列传中的第一名人物，官至太保。他以纯孝著称，后母朱氏想害他，异母弟王览总是护着他，终免遭毒手，最终卧冰求鲤感化了异心的继母。同为二十四孝之一，在孝悌上不亚于大舜，幸运的是舜弟象也合伙加害舜，而祥弟览却处处护着哥哥。后来王览也官至光禄大夫。王导便是王览的孙子，是琅琊王司马睿的好朋友，推心置腹，往来甚密。见天下大乱，王导便为谋划中兴。后琅琊王移镇建康（南京市），王导联络江南名士顾荣、纪瞻、贺循等一起拥立之，遂奠定了东晋王朝。东晋时代，王家是炙手可热的天字第一号大士族，中央官员数不清。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也是王导的族兄，也就是《三字经》上所说的“戎七岁，能让梨”。尽人皆知的书圣王羲之是王导的族侄。《晋书·王羲之传》说：“王羲之字逸少，司徒王导之从子也……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导，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门生归，谓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成自矜持，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邪！'访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后人遂以东床为女婿之代名词，就是出自这里。他的七子王献之也工书法，并称“二王”。然逊乃翁多多，故有“磨墨磨了三缸水，唯有一点像羲之”的书坛佳话。
      喧赫的王家谢家已随着历史的长河远去了，乌衣巷也成了百姓的住家。“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书圣的流风余韵依然熏陶着后人。唐朝出了个大书法家颜真卿（临沂人），与欧阳询、柳公权、赵孟頫并称为“欧柳颜赵”，再加魏碑，极楷书之妙致。如今的莒县是我省的书画县之一，前有崔竹生、任英民、王玉宽、张静波、宋式云、王亦石等“书画六老”的开拓与诱掖，后有众多新秀奋起直追，雏凤清于老凤声，也许能出个当代的王羲之、颜真卿。

      莒南县大店镇过去叫朱陈店，大店王也是琅琊王的一支，有一户人家因故迁我村以北三里的小井峪。不知过了多少年，小井峪又有一户去了我村正西八里之遥的张窝疃，这个户主就是我们的五世祖王广，也就是王侗王佐的爷爷。这哥俩远去东山开荒，却有一对张家姐妹牵挂着他们，便是张大姑和张小姑。张家托媒人说合，一说就成，像戳窗户纸那么容易。恰如俗话所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王家两郎娶了张家两个姑娘后，便安营扎寨立了村，成了我村的“一辈”。本来这些荒山野岭并没有名字，他们便给起了名字；大姑山 、小姑山、 张山和二郎山。后来转变成了大崮山、 小崮山，周围村子也跟着命名，如宋家崮山、高家崮山、刘家崮山和老崮阿等。

      东边的二郎山最是高大雄峻，两个山头巍然耸峙，真像两个艰难创业的男子汉大丈夫那样岿然屹立。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在这一带打游击，二郎山是一个根据地，悬崖峭壁，易守难攻。上面环山修筑了几里长的围墙，打退了倭寇的一次又一次进攻。据说还战殇过一个营长，因而在山坳间修了一个小庙，全是用石头砌成，庙顶也是用岩板扣成的，用以安息烈士的英灵。但自我记事起这个山便叫围子山了，这个石庙盛满了彩色的泥娃娃，塑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全是“换人的替身”。如果哪个小孩身体不好，孱弱多病，巫婆便说是被某个仙姑看中了。做父母的为了孩子健康，便让专干这行的仿照孩子模样捏个“替身”泥娃娃，再敬具香箔纸锞、美酒佳肴送到山庙里，作仙姑案下的童子，本人便平安健康了。读书人不信这个，我到了庙前从没磕过头，仙姑和山神也没在我下山时让我滚咕噜。有时我还挑好看的泥俑捎回自己的卧室做伴儿，也没见哪个狐狸仙缠磨我。

      四

      我生于贫寒的农家，自幼勤奋好学。本村五年小学毕业后，于七八年以优异成绩考入老崮阿中学。每天都清晨起来，走过村西南的一段平路，向南扑上水库大坝，走完一里长的大坝，翻过大崮山，顺着向西通往峤山镇的大路，走二里便到了位于野外的露天中学。那三年，我天天和大崮山、南沟水库打交道。夏季，每天都洗一两次澡，拾一回粘莪子。而上小学时，更多的是和小崮山来往。

      那时还是集体干，大队书记的二哥又瘸腿又哑巴，下地干不了活，便成为看管小崮山的专职人员。二哑巴爷爷很有责任心，每天早出晚归，捎着中午饭蹲在山上，坐累了就四处溜达溜达。他孤身一人跟着三弟过日子，很看重荣誉，年年被评为先进社员，在某些人看来是废纸一张的奖状，在他眼里却是珍贵无比的证书，比给他一千块钱还高兴。他在自己的小屋里贴满了奖状，比孩子贴“三好学生”奖状还认真，左看看右瞧瞧，一定平平正正了才摁图钉。有了二哑巴的看护，山上的果林好好的，每年家家户户都能分到桃、杏、梨和栗子等。他看见村里人兴高采烈地吃水果，心里比喝了蜂蜜还爽快，总算体会到活着的意义了。能使大伙过得更好，自己就感到幸福了，心满意足了。

      那时在生产队里，大家一起熬穷日子。山上的和地边的软柴禾用来烙煎饼，平时烧大锅底是舍不得的。
二哑巴不仅能使村里人吃上时鲜水果，也能使家家户户有软柴禾烙煎饼，还能看好山上稠密的针叶松林，每年家家也能分到几棵檩棒好盖屋。我小时候二哑巴爷爷就年过花甲了，满头白发，一脸沧桑。心肠却很好，特别喜欢孩子们。我们每放了学就冲到小崮山上撒欢，活蹦乱跳的像一群山兔。遇到果子熟了，他就摘几个分送给我们，我们就向他行军礼，乐得他哈哈大笑合不上嘴，自己却舍不得吃村里的水果，我从未见他私下啃桃吃杏。

      小学时代放了学便游山玩水，游山是为了拾粘莪子（天然香菇），刨药草（远志、黄芩、丹参、柴胡等），摘山果（酸枣、拖拉蔓上的红豆豆），和逮小动物（蚂蚱、蝎子、松虎、山山牛等）；玩水除洗澡外，主要是捞鱼、摸虾、抠蟹子和捉泥鳅（俗称泥里狗子）。老人说小崮山是宝山，每一样东西都能换钱，这话可真不假。满山稠密挺拔的针叶松，中间全是槐棘条子，几乎脚脚踏不着地皮，早已被百草遮严了。蚂蚱号称“百草丹”，又有营养，多吃包治杂病。蝎子是昂贵的中药材，也是一道名菜，能通经活络，善治肿瘤、痈疽和栓塞。酸枣核也是中药，能安神催眠。中药草刨出来，晒干了就换钱。村子有两个水库和西南沟、东北沟、南沟、后沟等，只要爱动弹，是少不了腥味的。来了亲戚，不用买下酒菜，山上的水里的和菜园的土产就足能大快朵颐了。紧贴着村子的小崮山有拾不完的粘莪子，刨不完的药草，逮不尽的蝎子和蚂蚱，拾不完的柴禾，伐不完的松棒。真是一座宝山，是村民的重要财富之源，是孩子们的天然乐园。如果陶渊明是当代人，他一定会喜欢隐居在这里，尽情写作田园隐逸诗。“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五

      我喜欢在夏秋季节拾粘莪子，这是一种天然香菇，但比香菇好吃，营养也更丰富，正如山参之于园参一样。夏季和秋季，特别是阴历六七八月里，每一场雨后，山上便粘莪丛生，如雨后春笋似的。人们提着筐子、篮子或篓子，陆续登上小崮山捡拾。会拾的一次能捡四、五斤，收获的乐趣洋溢在心间，一个个兴高采烈，说笑不已。正如钓鱼不在吃鱼，拾莪子也不在吃莪子，是享受那种额外收获的乐趣。靠山耽不着莪子吃，大部分是晒干了送亲戚或拿到集市上换钱。常见的莪子有五种，最好吃的是“松伞”，由松根而生，量比较少，是棕红色的野磨菇。其次是粘莪子，顶上有一层薄薄的粘粘的棕色表皮，吃时要先揭去它。我们平时所拾的主要是随处可见的粘莪子，占百分之九十，是由松毛腐烂而成的天然菌，野香菇的模样。另三种是好看而不能吃的“林莪子”，一种粉红艳丽的顶盖，一种又白又嫩的顶盖，另一种是丛生成墩的金针菇状。老人说它们有毒，是由其它草变来的，吃了能药死人。但到底有毒没毒，仍然是个问号，因为谁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试验。我认为它们不会有毒，只是不同品种的天然食用菌而已。农村人有粘莪子吃，谁也不会吃林莪子，城里人见了林莪子也当成了珍馐美馔，正是物以稀为贵。

      择粘莪子很费事，先掐去根部的浮土和腐质，再剥去粘皮，但粘皮滑溜溜的不好剥，比剥蒜还难。用指甲尖先从边沿上掐开个头，然后两个指甲捏着慢慢揭，得耐着性儿慢慢来，沉住气，欲速则不达。

      若吃干粘莪子，得先用水泡开，没有泥土了才可下锅。如香菇一样，粘莪子喜欢大油水，最好用来熬肉。粘莪子熬鸡肉，味道可美了，比磨菇炖鸡肉还有味。老人说小崮山的粘莪子从没药着过人，但吃粘莪子时，大家都按照惯例放上几瓣大蒜，熬出菜来更好吃，而且大蒜可以解毒。干粘莪子经过多日暴晒，即便有些毒气，也被紫外线杀死了。从我记事起，每年都经常吃粘莪子，也从没放过大蒜，也从没被毒着过。干莪子还有一种常见的吃法，泡干净后放到面糊中滚上一层，再放到油锅里煎，油煎莪子也香美可口。

      拾粘莪子颇有学问，我从中体悟出很多哲理来。同时上山，有的拾仨俩伍个，一根黄草杆子串不满；有的人拾得提篮盛不下，再用黄草杆子串几串儿。除了眼明手快腿巴勤这些基本素质外，还有两项特别重要，一是要独辟蹊径走新路，不要跟在人家身后拾，跟在人家身后怎么能拾到呢？即使拾到也微乎其微。我们做学问干事业要发扬创新精神，韩愈说：“行成于思毁于随”，俗话说：“吃人嚼过的馍馍不香”。特别是学者，主要是由其创新、贡献而传世，不是由接受和教授而立身。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把毕生精力、财力都用于金石文物的收藏整理上，但最终是以婉约词名世，一提李清照，人们就知道是千古无双的女词人。学者觉也，我们要做学者，学者化的教授和作家，而不是纯文人墨客和传授知识的机器。知识和学问不是一回事，知识是日积月累的，可从图书上查阅到的，是感性和知性的产物；学问是结合亲身体验的人生智慧和发明创新，有悟性才有智慧和学问。当然，知识与学问又分不开，知识渊博的人智慧也高，所以巴斯德说：“机遇只偏向有准备的头脑”。对没有准备的头脑，再好的机遇也会擦肩而过。

      创新难免有失败，而且不只一次，但失败是成功之母，没有失败的痛苦教训，便不会有成功的喜悦。我读大学时创造“简易新汉字体系”，想把十画以上的汉字都简化到十画以下，虽然失败了，我也因此被勒令退学，但我从不后悔（如果不是念及家庭贫困的话）。我那喜欢改革创新、别具一格，不随流俗、另起炉灶的性儿得益于自幼拾粘莪子的亲身体验，一如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改革家即使失败了，也是勇敢的英雄，也比因循守旧、故步自封强得多，须知第一个吃螃蟹的是英雄，第二个吃螃蟹的只能算馋嘴。

      二要抱着不作期望、顺其自然的心态，尽力而为就行了。不要预先设定自己能拾几斤，一旦提前定下指标，很容易造成心理负担，越想拾越拾不到，越拾不到越着急，越着急越胡走妄行、粗心大意，该看到的也看不到了。要端正心态、平心静气，拾多少算多少，拾多了更好，一个拾不着也无所谓，意外之财不可期。

      这种由拾粘莪子而培养起来的心态对我升学大有好处。我平时刻苦学习，漫天撒网，见书就读，除完成课程和作业外，每晚都点着小煤油灯伏在土坯支成的书桌上读课外书。打盹了就抽老旱烟提神，现在翻检初中时读过的书籍，还发现其中有很多烟灰。彼时读过的文史古典比教我的老师都多，而且还成篇成册地抄录古书。同学们多坚信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因而考前突击、填鸭，结果事与愿违，适得其反，疲劳得连平时成绩都发挥不出来。我相信现喂的鸡不下蛋，考前很少看书，尽力放松，因而上了考场后头脑清醒，思维活跃，平时所学齐涌来，大显身手攻难关，往往大获全胜，斩馘无算，比平时成绩还多出一大截儿。但是，我这个人善于创业而不善于守业，考学很容易，考上家里人都不知道，考上后往往出事。我考学容易得力于拾粘莪子的启示，平时多努力，临阵心态正。我生性乐读书，从不想考第几名，上多好的学，抱着不期望、顺自然的心理，往往不期而至，成功出乎意料。每次升学考试都比平时练兵成绩多很多，高三最后一次地区会考我只得了 451 分，而高考成绩却是 486 分，如果说是超常发挥，为什么会经常这样呢？初中时学习太累，生活又差，因而发育迟缓，尽管中考成绩是全县榜眼，因身高仅 1 ． 43 米，也没能上中专。高中时便对课本失去了兴趣，再没有认真学习，因而只考入了烟台师院这么一个普通本科。我常对同学说，别老惦记着考多好的大学 ，也别想着一定考上，不慌不忙进考场，从从容容答卷子，尽力发挥出平时所学就行了，出了考场也没有后悔，会做的都做完了。虽然考上学更好，考不上也不要怨天尤人，该自己功夫不够，再拼搏一年好啦。相反，有的同学老想考名牌，亲戚朋友也都高期望他，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由于这种心理负担作祟，往往一进考场就慌场，手都颤得拿不住笔，怎么能发挥出正常水平来？自然是名落孙山，连个专科都考不上。这种心态的人每每屡战屡败，无颜见人，容易走上自绝的路子。性格内向想不开，把升学看成了一生唯一的目标，百战百败，不死何待？其实，人活着的目标多了，考学只是其中一个，为了有更大的发展。反过来说，不上学的人不也照样活？考不上学难道就寻死上吊？

      我大学时代迷上研究《易经》和古文字学，《易经》中有一卦叫“无妄”，就是无望、勿妄的意思，不作期望，不要妄行，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凡事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月亮到了十五自然会圆的，长子等父亲没了自然会接上班。不要期盼，盼也不会马上来，时候不到天不明。违反客观规律，冒昧妄行，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彪本已内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他等不得，暗杀毛主席，阴谋败露，坐上三叉戟飞机仓皇北逃，机毁人亡。折载沉沙温都尔，地下应愧汉李陵！林彪不就是过于期望而妄行吗？如果他无望而勿妄，等毛主席逝世了，自然便接上了班。我们不光拾粘莪子，考学，谈恋爱，找工作，甚至做任何事，都要有这种无妄的心态，不要期望，不要胡干，顺其自然，花好月圆。

      六

      中专没能上，我只好去了莒县一中。但高中大部分时间用在读课外书和游山玩水上了。我厌倦了课程和课堂，也不爱过集体生活，日益孤僻、抑郁和喜欢曲径通幽起来，更加肆情山水和课外书。莒县的青峰岭、仕阳、峤山三大水库，浮来山、马鬐山、屋楼崮，沭河、陵阳河和柳清河都是我周末的旅游圣地。校西五里路的柳清河是我的新澡堂，再往西十里的浮来山定林寺是我常去朝圣的麦加。南朝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勰出家于斯，法号慧地，毕生在此校书、读经和著述，《文心雕龙》乃千古不朽之作，光辉长照后人心。那里还有“七楼八拃一媳妇”的天下第一银杏树，鲁公和莒子曾会盟于其下。这棵银杏树植于商朝，距今三千多年。树干有二十米粗，树冠能荫庇一百多平米，真算得上是硕大无朋了！有一对夫妇来游玩，妻子依在银杏树上歇息，男人好奇，搂了七搂，拃了八拃，还余下他老婆背依的地方，可见树干之何其粗！

      莒县东南部的马鬐山是红袄军起义的主要根据地，李全、杨妙真夫妇的大本营，给金国女真族统治者以沉重打击。陵阳河是沭河的分支，在此出土了中国最早的文字，距今约七千年的陶钵文字。
在暑假里我就到外县游览。八三年暑假我步行千里旅游了邻近的日照、莒南、沂南和沂水四县，特别是正在兴建的石臼港码头，“击毙张灵甫处”的孟良崮战役遗址都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印象。沂蒙山区的名山秀水荡涤了我的郁怀，名胜古迹陶冶了我的学心，我写下了上百首古体山水诗。

      不光在旅游上大大超过了以前的领域，读课外书也比初中时大为拓宽。初中时还是以课本为主的，高中三年竟以课外书为主了。由于个子矮，我在教室最前排，从家里运来一个铁皮书柜放在课桌前的角落里，课外书都放在里边，我拿着钥匙，随看随取。三年中省吃俭用，买了满满一书柜。大部分是高校文科教材，如哲学、政治学、法学、经济学、历史、中医和汉语言文学等，另一部分便是我自幼酷爱的中国文史哲古典名著。真的，高中读书之多，也令老师赧颜！

      七

      八四年迈入烟台师院，先后在中文系、政史系学习。一是对文科教材没多大兴趣，多已在高中看过；二是想出成果，把高中荒废的时光补回来，我拼命钻书库啃原著。最后全力以赴研究易学和古文字学，当我疯迷于简创“新汉字”时，校方勒令我退学。出师未捷先解甲，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被暴风雨刮折了翅膀，又回到了小山村。我几天吃不下饭，失眠一个多月，无颜见家乡父老。项羽之唱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在失利时还有虞美人和宝马相伴，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大量书籍外。只有登上小崮山默默地向老祖母——张小姑诉说自己心中的委屈和无奈，只有宽厚沉静的大山能包容我，并消解我满腔愁绪；只有遁入山林，才能得到心灵的解脱，家乡的山水给了我无限的慰藉和友爱，莫大的安宁和欢乐。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无数次的游玩家乡的山水，苦中寻乐，忍辱负重，强颜欢笑，打发着度日如月月如年的困顿寂寞日子。家乡的山山水水是我患难时的最亲密伴侣，我永远热爱家乡的山和水！

      八

      务农、教学、行医、打工，最终总算熬出了头，于两千年考取山东大学哲学系的硕士研究生，重回离开多年的文化界。每次放假回家，我仍一往情深地陶醉在家乡的山水中，和孩子们一起游玩。

      苦奋三年，实指望今年如期毕业，以便工作和结婚。在浙江大学教育系读研究生的女朋友今年也毕业了，她叫唐永卿，小我十一岁，是莒县老乡。九八年我来济南打听考研成绩，并参加了高架桥工程，下半年住进山师准备考研，在教学三楼她们系的教室里学习时认识的，算来也有五年了。由于诸多原因，我没能参加论文答辩，自然也没毕业，没完成学业，下学期还得回去。我在老家度假，闭门思过，继续搞研究。婚事也因而受阻，一点进展也没有，假期都见不到她的面。

      伏天酷暑，我在山上沉思，顾忆三年的研究生生活，心中满是困惑和迷茫，我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觉得自己和社会相去甚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适应不了复杂的社会。我还很专心很投入地拾粘莪子，热得大汗淋漓也不在乎，晒干了好送给济南的老师，让他们也尝一尝我们家乡的土产，这是用钱买不到的，其中包含着多少真情，多少爱敬啊！

      今年暑假，我借住在一位堂兄、也是我小学老师的新屋里刻苦攻读，并重写了一篇毕业论文《试论易学思维模式》，以前写的叫《先秦儒家的管理哲学》，抽闲便登上南边的小崮山散心，拾粘莪子，热了便在上沟水库泡一会儿。

      多少年过去了，山还是那样青翠碧绿，水依然那样清澈明丽，二哑巴爷爷和他看守的果木园早已不存在了。村里正在通街，一排排新规划后建起的大瓦房跃入眼帘，令人赏心悦目。

      我们村和全社会一样在大踏步前进，脱贫致富，日新月异，旧貌换新颜！我在心里默默祝祷，愿家乡人尽快过上小康生活，愿家乡的山水更美丽！

      鸟瞰到村前一条刚修完一条通往城里的路，这是村村通惠民工程的结果，从此，村里有了一条正儿八经的公路了。

青石红砖砌起的农家院里开始堆起秋季的收获……

村里的小朋友可是很热情好客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