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宋大花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她从来就是一副铁铮铮得理不饶人的女汉子形象。面对我奶奶这份低声下气，我妈险些掉下眼泪，立马一口应允，今天就跟我奶奶回乡下给苹果花授粉。

    奶奶听了一个劲的往我妈碗里夹水饺，边夹边说，尹格格！你是怎么照顾小满的？看她瘦成什么样了？小满，多吃些！奶奶昔日冷漠的脸突然在我眼前闪过，但只是一瞬，仿佛很遥远。我突然明白奶奶包的水饺里面不仅仅有肉还有一种看不见的心机，我不得不服，姜还是老的辣啊！心里我不由得为奶奶伸出大拇指。

    我妈和奶奶吃过水饺就回乡下奶奶家去了。我回学校住宿，我爸又照常上下班，一场拿住房贷款的风波暂时平息了。

    原以为我妈在乡下顶多待个五六天，但三四个月过去了，我妈现在还在乡下呢！听我爸说这期间我妈回来过一次，把美容店转手他人之后又回乡下奶奶家了。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我那个脾气火爆的妈，是那种一言不合，能去厨房拿刀的主，奶奶给她下了什么迷药，居然让一个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一个看韩剧、QQ聊天、逛微博、淘宝的电脑虫对农村生活乐不思蜀了呢？

    奶奶家位于蒙阴县野店镇内，那里有出名的瞭阳崮、晨云崮、南北崮等，是有名的崮乡。奶奶的家紧挨着一座名叫石佬的山，此山的名字因山顶的巨石非常像老人的头颈，故得名石佬山，村庄是一些零星的簇状住户组成，各个零星的簇状住户都有自己的名字。奶奶住的地方叫北委窝，此处多是山岭，有二十来户人家。自从政府实行村村通的政策，昔日的土路已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所以住户们除了种些自给自足的粮食作物，多以苹果树，桃树，栗子树等水果树种植为主业。

    自从爷爷去世，奶奶家就只留下离家近的苹果园。别的桃树、栗子树什么的都给大伯种了。苹果园有两亩多位于山岭上。我妈一到我奶奶家，奶奶就带着我妈向山岭上的苹果园爬去，就奶奶的话说，不能错过授粉的时机。这一片山岭全是苹果树，此刻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整个山岭遍布苹果花，远远望去，洁白如一望无际的雪，花的海洋，也是一片雪的世界。山岭下是一片桃树，一片怒放的桃花，桃花自古是美人的代名词，所谓桃之夭夭，人面桃花。“红粉菲菲！”我妈这样感叹着，眼前似飘过远古优雅翩然的女子。沿山岭而下的河边是茂密的杨树林，一片喷薄而出的青葱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碧绿的油光，穿过原野而来的风，飘来嫩草清爽的气息，飘来花儿甜甜的香味，满眼的春色，满眼的绽放，让人目不暇给，神清气爽！太美了！我妈田小满由衷的感叹道。

    进了奶奶家的果园，奶奶在一棵碗口粗的苹果树旁停下，开始采树上的苹果花。奶奶让我妈像间菜一样采苹果花，我妈边采花边问：干嘛采掉这些苹果花，多可惜啊！奶奶说，不懂了吧？把采的苹果花晒干，搓成细末，用来授粉的！噢！我妈小声答应一声，心里惭愧。说实话，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更没见过杀猪。

    我妈戴着大斗笠随奶奶给苹果花授粉，刚开始笨手笨脚，奶奶点完两棵树了，我妈一棵还没点完。我妈那个急啊，怎么都赶不上一个老太太呀！奶奶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对她说，你已经很快了，我刚跟格格的爹开始授粉时还不如你呢！

    我妈用毛笔蘸了花粉末点在苹果花上，只是抬抬手这么简单，一个上午下来，我妈累得胳膊疼，但中午吃饭时，胃口大开，多吃两个馒头。

    点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妈已经轻而易举的避开低低的树枝、爬上跳下小陡坡了，娴熟地一手端稳花粉末，一手拿毛笔随意点粉。置身于花丛里，蝴蝶一般轻盈，抬手春天般盎然，落手秋天般殷实，心中涌起巨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她从没有过的，就是真切的劳动快乐！

    七天的时间如行云流水般瞬息而过，花粉点完了，我妈准备回家。奶奶提一桶水时却突然跌坐在地上，水桶倒了，水流一地。我妈赶紧去扶奶奶，奶奶大喊：腰疼死了！慢点慢点！

    我妈走不成又住下来。苹果花儿落尽，开始坐果。坐果有花生米大时，苹果树枝上坐果一串串，需把稠密的坐果摘除一部分，这就是蔬果。在奶奶的指挥下，我妈开始给果树蔬果。当然奶奶也咬牙坚持与我妈并肩蔬果，我妈让奶奶在家躺着，奶奶却说，这种轻快活不打紧我能行！这让我妈很受感动，一个带着疼痛的老人都坚持劳作，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坚持呢！

    给果树疏完果，我妈又打算回县城。可奶奶说，天久不下雨，有些旱了，坐果期间的果树最不经旱了，得赶紧给苹果树浇水！可我这腰……哎哟哎哟！

    望着奶奶一脸的疼痛，我妈一咬牙留下来给果树浇水。浇水其实很简单，用抽水泵抽水，难的是满山岭铺软塑料皮管。奶奶腰疼不能扛皮管，只有我妈一个人一节一节地扛。当接好所有的皮管接头，打开抽水泵，皮软的塑料皮管被水迅速充满时，我妈的眼里也迅速蒙上了一层泪光，这泪光是辛劳后的欣喜吧！

    给果树浇完水后，又得给果树施肥，就是在苹果树的周围挖个浅坑，埋些二胺肥料，天气阴阴晴晴的不下雨，太阳也没半点毒辣，果树上开始有些蚜虫了，得给果树喷药……

    一项一项忙下来，转眼三个月过去了，给苹果套完袋后，静等苹果慢慢长大了。我妈闲下来，人都有个适应过程，古人说越闲越懒，越吃越馋，但如果你已经习惯了劳作，闲下来，反而会浑身不舒服了。为了摆脱这种浑身不得劲的感觉，我妈拿着篮子去拾麦穗。

    五月间正是麦子成熟季节，有乡农正在割早熟的麦子。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麦香，满眼是青葱的绿色。劳作的人大都是老幼，靑壮年几乎看不到。此处民风淳朴，来收水果的，收兔毛的，热情的卖主都要给他们沏上一壶茶，像待客人一样。我妈帮奶奶干活在此已成佳话般流传，他们见了我妈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热情攀啦一番。我妈问起为何不见靑壮年，乡农说都出去打工了。现在我妈相信奶奶说的是真话了。奶奶说我大伯家的孩子25了，再待在家里不去打工，恐怕媳妇都找不上。因为年轻女孩都出去打工，顺便在外谈个对象，不回乡下来了。村里几乎没有年轻女孩，所以尽管大伯身体不好，他的儿子还是去大城市打工了，一来找个媳妇，二来才为挣钱。没想到农村的劳力流逝的这样严重！我妈在心里感叹到。那个乡农也感叹说，许多人家因为家里欠缺劳力，石佬山上的苹果树没人管理，都疯张了，真可惜！

    是啊，苹果树的确需要管理才能结出苹果。以前在我妈的印象里，苹果树只要开一树如雪的花，就能结出一树红彤彤的苹果。其实真的不然，就奶奶的话说：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经历苹果树开花，授粉，坐果，蔬果，套袋，摘袋，上色，这期间需施肥1到2次，浇水3到4次，打药7到8次。如果果树没人管理，就真的只疯长叶子了。

    她抬头望一望通向山间那条新铺的水泥路，有一个念头瞬间窜上我妈田小满的心头。她要承包整个石佬山的苹果树！这就是她转让美容店的理由。

    转眼就到了高考的时间，我打电话对我妈说我都要高考了，您怎么还不回来！这不是您一贯的风格啊！我妈哈哈大笑说，儿子你又不是第一次考，考上好！考不上更好！可以和你妈回乡下种苹果！

    我用极其气愤的口气对她吼：田小满，您没病吧？！人家农村人都向城市涌，您怎么让您儿子回农村呢！我是不是您亲生的啊？您还想不想让我找上媳妇？

    没想到我妈那里传来一通没心没肺般的大笑：儿子！你绝对是我亲生的，至于儿媳妇嘛？你就不用操心了，有小欧等着你呢！

    看看！看看！这就是奶奶嘴里的我的疯妈田小满。

    高考一结束，我就冲向我乡下的奶奶家，进了家门，却只有我奶奶一人在家烧水。我问：奶奶您的腰还疼吗？哪知我奶奶腰板一挺，抬头挺胸来了个正步走！奶奶您原来是装的啊！我恍然大悟，和奶奶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我止住笑问：我妈呢？你妈在给果树喷药呢！您怎么不去呀？大孙子哎，我不是腰疼吗？你妈心疼奶奶，不让我帮忙！我妈怎么样？是不是还够疯够欠？不是够疯够欠啦！是够疯够牛了！我奶奶说着伸出一个大拇指。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带着对大学生活的憧憬踏入心仪的学校。期间一直没有我妈的消息，我知道她正在忙活她的苹果树呢！那日我在奶奶家的果园里见到她时，她正在给果树喷药，脸上带着深远而平和的微笑，哼着小曲，整个心身都沐浴在快乐的光晕中！看来她真的喜欢上农村人的这种劳作的快乐，这种真切的快乐让她踏实而满足。

    我突然觉得人的成长其实就像苹果树一样，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开花并不一定就结出苹果。只有经过譬如授粉，坐果，蔬果，套袋，摘袋，上色等才能结出红彤彤的苹果。

    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我家的房子最终还是做抵押贷款了。我妈最终承包了整个石佬山的苹果树。我爸无奈的说，儿子，你打好自己的谱，给你妈折腾去吧！

    我却突然笑了，我仿佛看到满山遍野的苹果树结满了红彤彤闪着釉光的饱满苹果……

    崮乡的苹果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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