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转眼之间，佳佳和红红在我家的房檐下，接连孵出了3窝小麻雀。与周围人家相比，我家的院子里充满了欢乐和生机。每每见到佳佳红红与它们的儿女们在院子里觅食、嬉闹，爷爷由衷高兴，不由自言自语：“家雀家雀，一家之雀。有了家雀，家才像家，窝才像窝。”
    万物都有灵性。佳佳、红红和它们的儿女们大都在我家的院子里或院子周围飞翔、觅食。四周肃杀的氛围它们一定感受得到。然而，我们家并非是它们的安全岛。这天，我代表全家到关帝庙开会，领取竹杆、彩旗。全县、全区、全公社要统一行动，大打一场消灭麻雀的歼灭战了。区里的书记拿了喊话筒喊话：“听说咱这个村有的人家成麻雀天堂了，这样不行，要把麻雀天堂变成麻雀地狱。”
    把麻雀打成四害，我最不服气，最不理解。如果麻雀是四害，斑鸠了、乌鸦了、喜鹊了、野鸽子了、鹌鹑了、野鸡了、野鸭了等等，统统能打成四害，它们糟践粮食比小麻雀厉害得厉害。斑鸠、喜鹊最坏，花生、大豆出土时，专门揪小苗胖胖的子叶吃，搞得花生、大豆地里缺苗断垅。大人们做事，许多时候像小孩子过家家。
    村里大街小巷两边的墙上贴上了花花绿绿的长的方的标语，号召人们积极行动，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麻雀，打一场麻雀歼灭战。村中央的大空场上用木棒、箔、席搭起了宣传栏。宣传栏上抄写了一篇《一定要在全国除尽四害》的文章，这是《人民日报》的社论，年初便在黑板报上登过的。宣传栏上的诗配画格外吸引人，画上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左肩扛枪，剑眉怒目，举拳呐喊，枪口挑一串头朝下的小麻雀。诗歌这样写：
    小小麻雀太猖狂，
    田间地头糟蹋粮。
    有朝一日消灭净，
    踩着粮仓见玉皇。
    玉皇见俺竖拇指，
    连夸人间赛天堂。
    后来，我看清了，画上的巨人注明是俺村的猎户屠德祥。上级表扬他，他和他的家人年内已消灭麻雀58643只。
    第二天早饭后，一场“踢破地球冲破天”的消灭麻雀的战役打响了。人们像欢度盛大的节日，敲锣、打鼓、砸铜盆，鞭炮啪啪，火枪嘭嘭。彩旗、竹杆、棍棒齐舞，喊声、枪声，鞭炮共鸣。房顶上、墙头上，大树上都站上了人，田野里、高山头、河岸边也有人站岗，喊叫声此起彼伏。疲于奔命的麻雀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巡房五遭无檐可落，许多许多的麻雀累得坠地身亡。
    这天，我和姐姐早早把佳佳红红装进了鸟笼，姐姐在笼子上罩了红里黑表的帘子布。姐姐说：“好好在笼子里呆着，出去悬。”
    夜晚来到了，村南的河滩上升起了数堆冲天大火，灭雀战役也达到了高潮，惊慌失措的麻雀纷纷扑向火海。啊，人们常说凤凰涅盘，麻雀，你这小小的精灵，也在大火中脱胎升华，超凡入圣了吧?
    火堆彻夜未熄，人们彻夜无眠。
    我和姐姐估摸，当天夜里，红红便钻出了鸟笼。它为震天的声浪所惊吓，被冲天的大火所吸引，抑或它是为它心爱的佳佳探听消息去了。
    一天过去了，红红没有归来。两天过去了，红红还没有回来。失去亲人的佳佳夜以继日，悲惨鸣叫。姐姐把鸟笼打开，它发疯一样冲向蓝天，飞落屋顶，飞向大树。它有时落到我和姐姐面前，睁大惊恐的眼睛审视我们。佳佳，你千万莫要怀疑是我们真的恶作剧，杀死了红红呀。
    在许多天里，村庄净空了。麻雀没有了，连喜鹊、乌鸦、斑鸠、黄雀等也受到株连，很少飞临村庄了。
    可怜的佳佳这一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再也不配合我们，不吃也不喝，失神的眼睛里充满着疑惑、绝望、悲哀。它有时观望我家的房檐，有时歪头仰望蓝天，有时把目光停在周边的大树、草垛上、叫声揪心，声声急，声声哀，它在寻找红红，呼唤红红。我和姐姐真不忍心看到佳佳的这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与佳佳有了9个月的相处，有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灵犀相通，有了许多共同的忧喜悲欢。
    第三天下午，佳佳突然冲天而起，直上云天。我不由呼喊：“飞吧！佳佳！飞过长江，飞向海南岛！”佳佳消失在蓝天。我和姐姐不由长舒一口气，憋闷的心情稍稍放松。后来的事情却让我们惊呆了，佳佳又飞回来了，绕了我家的院子疾飞惨叫。它朝鸟笼一头栽下，铩羽身亡。
    姐姐不断擦拭眼泪，默默无语。她捡起皮包骨头、羽毛零乱的佳佳，埋在了我家东窗前的石榴树下。

    五
    红红飞走了，佳佳也飞走了，它们飞向了死亡，飞向了摆脱，也飞向了自由。它们再也不为人类所制造的浩劫而跼天蹐地，担惊受怕了。
    1959年麦收之后，我家东窗边的石榴树碧叶青青，榴花怒放。小麦丰收了。有饭天给吃。人们忙碌着敬天。我爷爷在院子里安上供桌。供桌上摆有鸡蛋皮、方肉、豆腐、白鲢鱼，还有用新麦子做成的馒头、水饺。每碗每盘饭菜上都点缀上火红的石榴花。或许是小麻雀佳佳安息于此的原因吧，这棵石榴树今年长得分外旺盛，生机勃勃，碧叶滴翠，繁花飞火。之后，我们高兴地享受了敬天的供品。喝下几盅酒后，爷爷告诉我，报纸上有为麻雀叫屈的文章，说不定哪一天，小麻雀会摘掉四害的大帽子。
    榴结百籽。这一年石榴青果满树时，有一对小麻雀飞到我家的屋檐下，它们开始衔草做窝。我以为它们就是佳佳和红红，又感到它们应该是佳佳和红红的后代。我经常凝望了它们，深深为它们祈祷，小小麻雀啊，但愿您们早一天平反，早一天自由自在生活在蓝天阳光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类制造出多少不该发生的事情啊。在以后许多的日子里，佳佳和红红经常飞入我的梦境，梦中的它们依然相亲相爱，忠诚厮守。我便觉得，天地万物，生命同样可贵，爱情同样神圣。情之于动物，与情之与人是一样的宝贵、圣洁、伟大和平等。人类应该给以地球及地球万物以更多的保护和博爱。

    崮文化网独家稿件 转载必究

  >>>第1页   >>>第2页   >>>第3页   >>>第4页